权司监解释:“连着三年,试着种地瓜土豆和玉米,我总结了一点经验。比如说种过土豆的土有毒,再种蔬菜尤其是大白菜会烂根。地瓜到一定时间得壅土否则只长叶子不结块。”
李奉恕道:“收成如何?”
权司监道:“这三样比较耐寒也耐旱,虽比不得稻谷,好歹维持住人的肚子。”
于是李奉恕高看了权城一眼:“你对农事很有研究?”
权城笑笑:“以前在山上都得自己种东西吃,不会种地只能挨饿。”
李奉恕很随意地伸手捏捏土壤:“没想到钦天监的司监竟精于农事。”
权城苦笑摇头:“连摄政王殿下也误解我们——钦天监原本是观测天时指令农事的地方,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鼓捣装神弄鬼算命测八字伎俩。”
李奉恕道:“道家修的什麽?”
权城道:“修天修地修人心,修种田。”
李奉恕道:“怎麽修,天天看星星?”
权城引着李奉恕去看那巨大的金属铸造的套在一起的几个圈,李奉恕道:“浑天仪?”
权城道:“非也,当年郭先生改进了浑天仪,分为象仪简仪。”
李奉恕道:“这是做什麽的?”
权城双手握了个阴阳鱼敬天地:“天地互生,息息相关。看天,看地,看天即是看地,殿下。”
李奉恕心里一动:“你知道昼夜永远对半之地在哪儿麽?”
权城笑着一指:“那不就是?”
那两人高的巨大的由不同环相套拼成的球体,其中一环相对较大。
“内赤道环。”
李奉恕和权城聊了大半天农事。李奉恕爱侍弄作物,周围没一个能说上话的。权城细细演说上古时期便开始的观星纪年,然后一代一代的人观察星象代表的时间周期与天气气候之间的规律,进而指导农人什麽时候撒种,什麽时候收割。自古华夏即为农耕,天时与地利缺一不可,摄政王听得津津有味,比政事兵事更能熨帖殿下的心。
权城请摄政王品尝他自己焙的茶叶,喝起来非常苦,但咽下去自有清凉。李奉恕嗓子烂得嘴里只剩铁鏽味,猛一喝惊为天人。
权城聊起关于星象,物候,节气对于农业非同一般的影响。一时又叹道:“殿下,卑职这几年一直在观测记录四季雨雪,鸟类迁徙,有些担忧。”
李奉恕道:“如何?”
权城道:“您大概也感觉到了,今年冬天格外冷格外长。其实这种现象成庙时就开始了。鸟类提早南迁推迟北归,江河开淩一年慢似一年。不但如此,连福建江西冬天都暴雪不止。冬天冷,夏天却旱,要麽涝。卑职连续七年的记录,冬天气温一直在降。卑职翻越前朝历代节气记录,恐怕没有比现在更冷的。更糟糕的是,还要一直这麽冷下去!”
李奉恕端着茶愣了半晌,嗓子里翻起腥甜。
权城幽幽道:“卑职上书,诸位大员们也只瞧不起我钦天监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或者干脆不明白为什麽河冰晚融化几天值得大惊小怪。卑职最近辗转反侧——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李奉恕放下茶杯,低声道:“我也在找能吃,所有一切能吃的东西。今年我打算在西北大力推广地瓜土豆玉米,种这个可以不交税赋。但听你的意思,它们又各自有各自的弊端……”
权城道:“先帝在时,其实早有打算,命我等连年地种,看适不适合大晏物候,然而……都耽误了。卑职写好了总结条陈,关于西北如何推广又如何种植。”
他说到激动处,全身上下摸一遍,没找到,跑出去半天又跑回来。厚厚一沓纸,字迹清瘦有力。
李奉恕翻了翻,心里暗叹,他这是早就準备好,但是没法交给我。
摄政王诚恳道:“我一定好好看看。这件事的确不能再拖……”
忽然想起王修交代的事:“你去陈驸马家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给你一些番椒及种子,你看看有没有用。”
权城应是。李奉恕看他尤为顺眼,心想下次给他送些自己种的葱来。
聊了半天,李奉恕揣了包茶叶要走。权城叫住他,笑道:“本不该多嘴,但是鲁王殿下郁结于心实在是严重。卑职倒是有个办法。但凡星夜,天幕浩瀚无际,您站在夜空下面默念八个字,一切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哪八个字?”
权城微微一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从钦天监出来,漫天大雪。
汉白玉台阶一上一下,隔着两个人。
粤王李奉念有点恍惚。他几乎不记得老六这麽个人。这个陌生的六哥高而魁梧,披着斗篷,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下来,所有都跌进尘埃。
粤王九岁之前也是风光过的,景帝一死他娘也跟着去了。据说是伤心过度。他对六哥唯一的记忆就是看见他被景帝罚跪,跪得直挺挺一丝不茍,被太阳烤得汗流浃背,李奉念轻快路过他,大笑着疯跑进养心殿找景帝撒娇。
李奉念垂下眼,很恭谦道:“六哥。”
李奉恕一言不发,目光沉沉。
粤王像兜头被泼了盆水,在雪地里又结了冰。顶着鲁王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他开始痛恨自己,这几天刚回京有点得意忘形了,现任的摄政王还活着,还不是他。远离京城的安逸让他松懈下来——锦衣卫又恢複了,摄政王现在知道多少?
……摄政王酝酿半天,没想好说啥。
他对李奉念是真的丁点印象也无,或者说除了当年的太子他跟这堆兄弟都不熟。他看着李奉念的发顶想了又想,也没想起来兄弟怎麽叙旧。这家伙进京倒是麻利,突然就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