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
胡肆临轻飘飘道,顿了顿,他叹着气解释,“我不喝了。只是想喷点酒帮他捏捏手腕。”
他扬了扬高高肿起的手腕给她看,轻轻一笑,“你看嘛,都快成猪蹄子了。明早醒来,这小子肯定疼得哭爹喊娘的,到时候赖赖唧唧找你还得挨顿骂,惨不惨?”
刘钰“噗嗤”
乐了。但很快又板住脸,把酒瓶塞他怀里:“沙楞整,我困了要回去睡觉。”
“嗯,5分钟就好。”
他应着,喝了口酒,“噗”
地吐在紫红的肿胀部位,边揉边说,“这么晚了下雪还不好打车,就在这住——”
“一边拉去,”
刘钰抄起身后的抱枕扔张勋可头上,“没完了你?再保媒拉纤以后不给你吃小鸡儿炖蘑菇了!”
15-生而为人(2)
离开张勋可家,刘钰沿着空寂的人行道独自走回去了。
万籁俱寂,耳边不间断飘过冷冽的风,大半酒气都被吹走了,仰头望了望被雪光映的发白的夜色,本该星辰满布的天幕,映入眼帘仅剩雾沉沉的雪影。
回头前,刘钰为自己点了颗烟。
身后是她留下的脚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她万分清楚——
尘烟起,仙入凡。
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只要闻见她手里冉冉飘起的青烟,立刻便明白她是什么人,带着什么仙,驱离多少鬼,替多少有缘人破关纳福。
世间多少灵媒出马仙,何曾惧过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鬼东西?
任它们在四周叫嚣呜咽,她自岿然不动,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道,行过的每桩事都是功德,前路迷途不消,她便一刻不返。
“走下去,走到底。”
——这是爷爷生病后,说过最多的话。
刚生病那阵,爷爷常常躲着护士和奶奶偷溜出病房,蹲在市医院废弃的太平间墙根底下抽烟,好几次被年幼的刘钰跟着抓包,他便将手里那根烟举得高高的,欺负她个子小抓不到他的手,能逗着她玩好久的跳高游戏。
爷爷哈哈大笑不亦乐乎。刘钰羞愤难当,就蹲下来,抱着他的大腿装哭。
每次她吧嗒吧嗒掉眼泪,爷爷甚至不去分辨真假,立刻搂住她的腰将她提起来,用咯吱窝夹住她的颈子,粗糙的大手胡乱帮她擦泪花,细声细气道歉。
偶尔凑过胡茬老长的下巴在她脸上蹭个不停,直到她受不住刺痒破涕为笑,他才会“呵呵呵”
地搂着她倚在墙根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抽烟,一边说半生为仙的奇遇。
刘钰始终记得那个夏夜傍晚,爷爷举着半截烟在她身边很随意地扇走蚊虫,问过她的问题:“老孙女,你知道咱爷俩背后这间破屋子住着多少冤死的鬼吗?”
“嗯……18个,”
刘钰仰起小脸,单纯的目光满是认真,“爷,我瞎猜的,对不对呀?”
“哈哈哈哈,我的玉闺儿就是灵!哎呀……”
爷爷吐着烟圈感叹,“谁说我刘老邪后继无人的,我还有我老孙女呢,将来等你顶香出马,终有一天会超过爷爷。”
他垂下眼帘,慈爱地揉她的发顶:“恐怕我老爹在世最辉煌的十五年也不敌你喽。”
那时候,虽然不懂爷爷在感慨什么,但被夸了总是高兴的。
刘钰紧搂住爷爷日渐消瘦的腰身,得意洋洋许诺:“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早晚我要把爷拍死在沙滩上!”
“哈哈哈哈,那必须的嘛,我老孙女指定老厉害了,哈哈哈哈哈哈……”
爷爷的笑声太大了,终于吸引了寻寻觅觅的奶奶。
她用擀面条的右手揪过老伴的耳朵,用捏漂亮饺子边的左手拧孙女的小肉脸,再两手并用狠狠抠着爷孙俩的胳膊嫩肉,又骂又打带回那间爷爷后来住了一年多的病房。
被打的爷孙俩喊得一个比一个厉害,可奶奶只当自己聋了,依然不间断冲他们奋声大吼:
“老东西天天不干正事儿,长能耐了是吧,还跑太平间抽烟来了!你咋不进去跟那帮鬼玩意儿打几圈麻将呢?臭不要脸的,我老孙女身子本来就弱,你还往这带,看我今天不饿死你的,犊子玩意儿!”
“还有你,别搁那呲个豁牙漏齿的嘴给我傻乐嗷,作业写完了吗你就跑出来跟你爷瞎混?嘚瑟!”
“你们俩犊子真是看我活的太舒坦了吧,见天儿给我上眼药哇……我咋这倒霉哟,摊上你们老刘家这么个差劲人家……”
“刘三闯,你要不想活了痛快死去,正好我也解脱了,没那闲心天天操给你!”
这些话,她嘴伴年地啰嗦,刘老邪和刘钰早听惯了,也听顺耳了。明知理亏,爷孙俩交换一轮眼神,继而默契十足哄当家主母高兴——
一个把老掉牙的土味情话说的大言不惭,一个将春晚小品学来的那些俏皮嗑蹦豆子似的嘚吧嘚。
结果嘛,奶奶永远是被攻陷的那个。
她笑得乐开了花,都露出后槽牙的金属片子了。
无可奈何地摇头拧了拧他们的脑瓜皮,一手拥住一个走进病房,待他们躺好、坐好,她总是熟练地剥出一颗喷香的蜜桔,掰成两半,不由分说塞到他们嘴里……
记忆中,即使到了弥留时期,刘钰从未在爷爷脸上看到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