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半吐槽的语气说道,旋即回过头,看向另一边,“最后侦探不也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吗?从头到尾,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没什么难不难受的。”
比我更需要心理医生的,是处在这场悲剧真正的漩涡中心,我们的甲方三藤。
但是,被周围的人嘘寒问暖之中的金发女士微微偏过头,对上了我的视线。她看起来倒是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神情含笑,慵懒帅气,夜风在她披散的发丝间飞舞着。三藤小姐就这么径自走了过来。
“你们的项目在我看来大有前景,”
她开门见山道,“而且接触下来,各位的专业水平与职业素养也令我十分敬佩。我很乐意与贵司合作,至于后续没谈完的内容,我全权委托给了可靠的部下,你们可以和她联系。”
野末前辈鞠了个躬,接过她递来的名片,“很感谢您的信任与支持。三藤小姐,请节哀。”
“没事,人生不就是这样么。”
三藤直言,“生活还是要继续。野末君,我的邀请也不是跟你客气哦,欢迎你们随时到我家吃饭。”
虽说如此,几个麻烦的大人还是轻车熟路地过了两招客套话。三藤小姐再次表示了她的歉意,说是由于自己没管好枕边人的缘故,让各位辛苦工作期间还受到惊吓。她尤其还给我推荐了她的医生,担心我的病情恶化。
“区区小感冒,算不了什么。”
我强悍地拒绝了。三藤小姐不以为意,要了我的联系方式,说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她会更伤心。我于是只好先心领了好意。
蓦地,野末前辈环顾一周,疑惑地看向我。
“友寄,那个原来一直……贴着你的小朋友呢?”
“……”
我反应过来,想到即将可能面临同事们的好奇心,不由眼神一肃,“他今天在店里打工,应该留下来帮忙收拾东西了。”
不。其实在散场前,里包恩就说他困了要回去睡觉了。
我心底腹诽着。再一抬头,本已经准备好了避重就轻回答任何问题的打算,但我贴心且善解人意的同事们都仿佛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处境,波岛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反过来安慰我。
“辛苦了,小友寄。”
她怜爱道,“受欢迎有时候也很麻烦啊。”
野末前辈则说:“我很早就知道友寄是容易被死缠烂打的类型了呢。”
外川君也说:“嗯,真是辛苦啊。”
佐久早君深以为然:“看那个小朋友的样子不像会放弃,还是好好引导吧。”
三藤小姐还在一旁笑。
我:“…………”
你们真的一点也不吐槽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店里打工吗!算了,反正问起来答案也无非是“和店长认识,又听说我在这里吃饭于是自顾自跑过来找我玩”
之类的。
总之,这一桩接一桩的事件发生,直到我回到酒店,洗完澡,吃了药,躺到床上感到浑身沉重之际,才忽地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感觉。
波岛睡在另一张床上,关心了会儿我的健康情况,便拉灯了。大家都很累。没过多久,那头就传来波岛均匀的呼吸声。她会打一点小呼噜,但声音不大。
我盯着酒店天花板烟雾报警器微弱地闪烁着的红光,不知不觉也陷入深眠。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过多的信息量给大脑造成了较重的负担,我前夜尽是在做梦。一阵是高三压力最大的时候,梦到同学跳楼,我的脚被钉在原地似的动不了;一阵又是在火车上和别人聊天;一阵还梦到前男友的脸,以及被掐着脖子时难以置信的瞬间。
我长大后慢慢觉得很多事都不需要在意,只要我不想让自己难受,我也确实能做到什么事都不在乎。因此在梦里我也对所有人说了我不在乎。
小时候翘首以盼的成年人的世界,似乎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三藤小姐也一样。一次失去了两个心爱的人,付出的信任化作狗血,当众淋了满头,结果在无数人都可能心碎的滨海的夜里还是得把背挺直了站着。她说没事,的确是没事,她自己也认为没事,因为任何事到最后都是没事的。这就是大人无趣的地方。忘记带作业去学校已经不再会像天要塌下来那样可怕。
换作是我,也是同样。每个人的历史都在重复上演。大人是同质化的生物。说不好,却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没有。房间还黑漆漆的一片时,我被生生咳醒。
同事小小的呼噜声十分给人安心感地起伏着。后颈与后背都出了一层汗,但现在去洗澡不仅可能会着凉,还会吵醒波岛。我只好蹑手蹑脚地起来,倒一杯水喝,润一润干涩发肿的喉咙,便接着爬回床上盖好被子。
这次也睡得昏昏沉沉的。
脑海如电影镜头似的闪过深蓝色的水族馆,飘过灵活地打着卷转圈的丝巾。我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背后隐隐发着寒,又没力气动,于是只是随意地忍着,晕乎乎地打着盹。
不知又睡了多久,被角似乎自己动了,掖盖得紧实了些。
后背与被褥之间的空隙被塞上。我感到身子暖了些,越往被窝里缩了缩。喉咙发炎的干痛却极具存在感地将我从梦境与现实之间反复拉扯。
恍惚间,有一只手如幻觉一般抚着我的额头。
可它比风还轻、还缥缈不定,我还没仔细感受它的温度,就无情地溜走了。
我在混沌的梦境的边缘,无端地心生一股强烈又委屈的留恋。与成年人的法则不同,小孩对于事物的去留感知更深刻,也更紧张,因为凡事都忍不住在意,世界上到处都是值得在乎的东西,这种在乎简单得非黑即白——“去”
是不好的,“留”
是好的。固执地想要某些东西留下来,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在这本能的驱使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
在居然真的抓住了谁的手指的一瞬,我也蒙头蒙脑地一脚踩回现实。
但遮光的窗帘只从缝隙里流出几缕黯然的月光,房间里浑浊一片,像回家了,又仍然像一场梦。我只知道床边似乎站着谁,而我想将其留下来,于是仿佛被夜晚送回了十七岁似的,蜷起手指,拉紧了那只险些飞走的手,非要不可地放在枕边,嘴里呢喃着任性的话来。
“……我不要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