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白看着眼前头蓬松黑亮烫着精致小卷、脸上口红眼影一个不缺、衣着裁剪讲究色彩搭配时宜,几乎把自己从头丝武装到手指甲也依然难掩惶恐倦怠的中年女子,觉得有点眼熟。
大约是戚小胖的声音有些大了,女子眉头微皱,瞥了他一眼,眼神算不上严厉凶狠,但眼角每条细纹都写满了不赞同。
戚小胖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远的有他那自童年起就一年到头全国各地到处飞忙里忙外生活工作一把抓、卖力给他攒家产的工作狂魔女强人妈,在他读书生涯每一回折戟沉沙然后忐忑着将不理想的成绩单交上去时都会收到老母亲同款沉默的注视。近的也有因为在校违纪被京大学生尊为灭绝师太的教导主任用加强版眼神扫射过的悲惨经历。
戚小胖下意识立正捂嘴,心内一边骂自己沉不住气,一边赞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大姐头一回被拖进罅隙就如此沉着冷静小心谨慎,实在是可塑之才,未来可期啊!
中年女人却没管自己一个短暂眼神造成了多么大威力,她先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见病房内未受那一嗓门影响才放心回过身来与众人寒暄:“感谢老师和各位同学在临考前还从百忙之中专门抽出时间来看望我们家小心,实在是……实在是给大家添麻烦了,我这,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才好。”
说到后面,她的嗓音已经微微颤抖。
戚小胖没料到这和自己一样无辜被鸟妖绑架来的大姐在这鬼地方终于见到熟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还是卿白表面不动声色,暗地给了他一拐子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扮演的角色,连忙硬着头皮和情感外露的大姐‘对戏’:“额……应该的,应该的,大家都是同学嘛,咳咳,我是说,小心同学是我的学生,是和班里同学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同窗,现在她不幸患病,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来看望她的。”
找准感觉后戚小胖客套话说得越来越顺畅:“只是您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他们就快要考试了,同学们虽然都很想来看望小心,但还有复习进度在那儿卡着,没办法只能挑几位学生代表来代表全班同学的心意,还有……咱们全校师生的心意。”
说着,他突然从他那身经典中年男教师装扮之夹克衫内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装的是什么‘心意’,不言而喻。
中年女人目光直楞楞地看着信封,神色复杂,眼底原本藏得很深的凄惶终于如被冰封了一整个漫长冬季的鱼儿一般在彻底窒息前浮出了水面。
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将几人往病房里迎,却并没有伸手接过戚小胖手上递出的‘心意’。
小吴走在最后,将一切尽收眼底,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声问卿白:“你觉得这大姐是反应快演技好,还是……她真的‘入戏’了?”
此‘入戏’自然非彼‘入戏’。
这世上人多,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孤魂野鬼也不少。人一闲就容易无事生非,鬼一闲也容易兴妖作怪。曾经在那些死赖着不投胎的阴界钉子户里流行过一阵儿名为‘搭台唱戏’的消遣,戏台以荒林野坟最佳,戏本也不必另寻,自有那死的早赖得久见多识广的老鬼倾情提供,唯有演员不好找寻常鬼怪能保持住体面的人形尚且不易,何况上台‘唱戏’这样需要‘人前亮相’的体面活儿?
这种时候活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不会唱不会演也不妨碍什么,只要四肢俱全五官齐整便能入了鬼眼,演戏求的不就是个‘以假乱真’?演得再好还能有真情实感的‘入戏’好?
脑子一蒙,眼睛一糊,人往搭好的‘戏台’里一扔,只要他自己觉得自己就是戏中人,什么样的大戏还愁演不出来?
入职多年每逢鬼月鬼节小吴可没少去各处荒林野坟解救被鬼打墙困在坟地,又被洗脑给鬼唱大戏唱到差点阳气耗尽的可怜人。
“我觉得……”
大开的病房门口终于通畅,卿白若有所思地看着躺在一片冷寂纯白里的少女,轻声道,“她应该姓柳。”
小吴:???
第116章一心
感情你在门口拍了半天画报是在思考里面这位姓什么……不是你这推论的依据是啥啊?
小吴百思不得其解,卿白却并没有解惑的意思,而是紧随着戚小胖的脚步进入了病房。
只是打眼一瞧,卿白便现了端倪若说外面的医院大厅与走廊还只是徒有其表、经不起细看、充满了糊弄人意味的临时工程,那么这间陈旧逼仄的病房就有些太真实了……从天花板、墙壁一路蔓延到地板的大面积、充满侵略性的冷白,到脱漆处锈迹斑斑的单人铁架床、床上被洗到泛黄正面印着大大医院1ogo的白色床单被罩、甚至于床下排成一列的尿壶塑料盆……真实到每个细节都在强调这是某个小城规模不大、资金有限的老旧医院,真实到勾起了卿白一些不愿回的记忆。
……直到他眼神落到这间病房的中心、那位双目紧闭僵硬躺在病床上的瘦弱少女苍白的脸上时,那些记忆碎片如根根收束的纺线,越清晰。卿白先前的猜想也终于落到了实处的确是位‘故人’。
卿白想起了她的名字。
“柳一心。”
中年女子猛然回,目光比刚才瞥戚小胖还要尖锐百倍,吓得跟在卿白身后的小吴险些下意识甩出缠在手腕上的勾魂锁。
前头神经紧绷的戚小胖虽然没看到中年女人尖锐到甚至可以称之为凶狠的眼神,但小动物般的求生直觉驱使他开口道:“哥你喊谁?”
……不如不开口。
小吴手指攥着锁链,目光如炬,已然做好了一言不合先下手为强的准备。
卿白却好似没觉病房内一触即的紧张气氛,目光相当淡定自然的从病床上移回,与中年女人四目相接,他甚至还在另外两人惊讶的目光中老神在在地挑眉反问:“怎么,这家医院探病不许喊名字?”
中年女人没有回应,她静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尊线条细腻的雕像。
只有卿白不觉得此刻的她像雕像,因为即便是世上最优秀的雕塑家也不可能赋予一尊雕像如此浓烈的敌意……身为一位母亲的敌意。
而作为被敌意锁定的人,卿白不仅没有适可而止,还得寸进尺故作疑惑:“你好像很惊讶……惊讶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我这个来探病‘同学’知道她的名字很奇怪?”
“嘶……”
这下戚小胖小吴也清晰感知到了中年女人静默表象下疯狂涌动的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