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心知谢衍不会同太傅一般去歇着,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又着实担忧,于是小心翼翼出声道:“桓家的这位玉娘子做事着实利落。”
这一路上多是她打点,让李德觉得自己同何穆都太过没用。
身侧传来的声音让谢衍神思清明了些,他揉了揉太阳穴道:“到底是桓家的女儿。”
船舱人太多,谢衍只待了片刻便走上舷梯向外去了。无独有偶,桓玉也想去外头吹风醒醒神,于是叮嘱困得要死的阿婵在船舱里打一会儿盹,自己则孤身离去了。
江上风大,夜里寒气又重,是以甲板上人并不多。桓玉一眼便瞧见了谢衍,踟躇片刻,还是上前去了。
谢衍身后的“老李”
看到她过来似乎很是欢欣,粗着嗓子唤了声“娘子”
,随后便退到了一边去——总算有人过来同圣上说说话了!方才他说什么圣上都爱答不理的,实在是让人忧心。
礼节摆在那里,圣上总不能不搭理玉娘子。
桓玉有些不明所以,开口唤了声:“师叔。”
谢衍微微侧了侧身,垂眸看向她道:“这些日子劳烦你了。”
“师叔言重了。”
桓玉顿了顿,忽又想起谢衍冰一样的手指,于是问道,“夜里实在寒凉,师叔吹久了风怕也冷得很,可需我去向船家讨一壶酒暖暖身子?”
虽说她身上的水囊里还有酒,但总不能让师叔用她的水囊吧?
李德感动得几欲落泪——多么善解人意又周全妥帖的小娘子啊!难怪太傅和桓相公整日放在嘴上夸。只可惜他家圣上注定不会饮……
下一瞬他听谢衍吩咐自己:“老李,去讨上一壶。”
李德:“……是。”
不远处一个不修边幅的汉子似乎被他们这三言两语勾起了酒瘾,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摸着腰侧的空酒壶嘀咕着什么回船舱了。桓玉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谢衍看出她的局促,开口问道:“这船可是会在随君渡停泊?”
在桓玉面前,谢衍自忖还是要随和些。毕竟她是个很得他心意的小辈,聪慧、知礼、举止有度。
桓玉有了些兴致:“师叔也知随君渡?”
金陵是前朝卫氏都城,世家大族多居于此。数十年前还不是太傅的鲁郡裴郎裴昇随父来金陵,瞧出了大卫已是奄奄一息,决心帮扶陇右的谢氏。
除去这些,裴昇还在金陵救下了那位日后名动天下的女将,秦访晴。
她是金陵屠户家的女儿,生母早逝,父亲成日里吃喝嫖赌不做活,将她辛苦杀猪攒下的银钱全拿去挥霍了。
秦访晴是个风风火火的泼辣性子,有时恨不得掐死这个生父。可孝字当头,她能做的也只是断了他的银子,妄图改一改他的坏毛病。可那老匹夫竟换了心思,将秦访晴卖给了韩家一个偏的不能再偏的旁支子弟做妾。
其实秦访晴的容色算不上绝佳,只能道一句上乘。可她的性子实在太惹眼,惹得许多人都想把她磋磨成贤良淑德的样子,像驯养一只不听话的猫猫狗狗。
士庶之隔,犹如天堑。在周围人看来秦访晴一个杀猪女能给韩家的子弟做妾简直是天大的福分——那可是韩家,只比王家弱上一头的韩家!
可秦访晴却不这般想,但世道却容不得她一个小女子怎么想。很快,那名韩家子便半是威逼半是胁迫的让身边人将秦访晴绑了去。她力气大,闹得夫家鸡犬不宁,可再怎么闹也只是一个人,很快便被收拾着成了事,落了一身伤。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就此屈服时,她暗中收集了许多夫家阴私之事,一纸状书将其告上了京兆尹,同时要求与夫家和离。
她是真的胆子大,竟敢这般对抗韩家,即便那只是旁支。她也是真的天真,真以为那些阴私能撼动得了盘根错节的士族,庶民出身的妾室能踩夫家的颜面。最终换来的,不过是京兆尹一句“不孝不忠,无德无贤”
和能让自己丧命的八十杖。
是恰巧寻京兆尹办事的裴昇救下了秦访晴。
他出身儒学大家,却生性厌恶陈规,甚至数次与父直言孔夫子亦有迂腐之处,惹得其父怒斥“大逆不道”
。与大逆不道一同传出去的还有他的讲经治学之才。在了解前因后果之后,他以“父不父,忠孝何用;夫无德,要何贤名”
之由救下了秦访晴,随后被老父掐着耳朵怒骂一通,当夜就登上了北上的渡船。
秦访晴自知无人撑腰后前夫家定会再来找麻烦,于是悄悄跟到了渡口,在船将启程之际忍不住出声唤住了裴昇。
“我能随裴小郎君一同北上么?”
她放下尊严问。
裴昇顶着父亲严厉的目光沉默注视了她一会儿,轻声道:“好。”
秦访晴那句询问飞速在金陵传了出去,伴随着无数“不知廉耻”
的嗤笑与辱骂,在她于北地立下赫赫战功后,这句不顾一切的询问似乎却成了她勇气的一种象征,渐渐也让这个渡口有了个“随君渡”
的美名。
桓玉提及此事时,眼中的水波似乎都化成了细碎的光。李德已将酒拿了过来,谢衍饮下一口,觉得身上热了些:“我从太傅那里听说过你以往做过的事,如今悯生也在你手中。”
你大可去做下一个秦女将。
桓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唇角的笑似乎都淡了些。
江上寒风猎猎,她拢了拢散乱的发,以一种极为清浅的语气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我于世间不过微渺过客,又能真的做些什么呢?”
越是意识到这个世间的真实,她越不敢做太多。做多就是错多,对身边人的连累也就越多。何况她统共不剩三年可活,这般平平淡淡下去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