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换一身款式更为古板的黑色套装,作服丧状,木然走进告别厅,惊讶于看到周见蕖。他竟然还在,且换好合身的西装,仍未系领带。她立即想起刚刚瞥见一张陌生面孔,携着巨大的包袋,想必是从南山过来的佣人,为他送西装。
他冷淡地瞥她一眼,仿佛无意从她身上掠过,闻蝉旋即瞧见他身前的阿公,坐在轮椅上,不过一天的工夫,丧失长孙的阿公更苍老了,也正因阿公的到来,周见蕖才肯出面,合情合理——周见蕖是被阿公捡回来的,亦由阿公抚养长大,阿公寿数已不多,讲话他定然肯听。
前来吊唁的宾客大多同一套说辞,无外乎“节哀顺变”
四字,蔡漪面对昔日闺中的手帕交,已摘下墨镜,伏在对方肩头恸哭,周秉德几次抬手,艰难抚上蔡漪的后背,他们终于短暂地站在同一战线。
闻蝉屈膝蹲在轮椅前问候过阿公,阿公把周见蕖指派给她做助手,否则她聘不起这个煞神。她深知阿公的用意,轮番向宾客道谢后送上点好的一炷香,同时为周见蕖介绍来人的身份,或许她才是他的助手,他甚至一个字都不肯讲,吝啬地颔首便算作致意,以至于来人瞟向他的眼神愈加复杂。
闻蝉知晓缘由,不论周秉德再怎么不愿,长子已逝,偌大的家业总有一天要传到周见蕖手中,外人也要为周秉德提前痛惜。
半天的光景毫无波澜,中午唯有寥寥几人一起吃豆腐饭,厅堂冷清。周秉德和蔡漪与几位挚友坐在一桌,闻蝉作陪,几乎不必开口讲话。周见蕖和阿公选择一张低调的小桌,阿公的餐食由家中特地送来,护工在旁喂食,周见蕖则坐在阿公对面,并未动筷。
阿公吃过两口便要稍作停留,审问功课般与他闲话:“阿蕖,上午见过的客人,你记住几个?”
他对阿公也不见得有多尊重,耸了下肩膀就算作答,堂而皇之地交上白卷。
“死仔。”
阿公不怒反笑,屈指虚点他两下,念道,“老话讲,逢人只言三分意,你同阿公却是三分都不肯讲。我不逼你,但阿公讲过的话,你要记得。不管你多讨厌阿蝉,她心水清,你不要小瞧她,阿公叫她照看你,就是要你学她为人处世的手段,你有得学……”
他对此报以讥笑,不明白闻蝉待人的方式有什么可学,谦卑至此,恐怕对方给她一巴掌她都会笑脸相迎,说不定还会道一句谢,他绝无受虐癖好。阿公低声说了许久,护工举着的羹匙都已凉透,向他投去求助眼神,周见蕖出声打断,护工再用一口饭堵住阿公的嘴,刚好。
他告诉阿公:“那位阿蝉盯我许久。”
“她担心你生事!”
阿公瞪眼剜他,喷几粒米,可惜射程不足,周见蕖幸免一难。
“我就差躺进棺材里。”
他的言外之意是自己已经足够老实。
闻蝉早就收回视线,周见蕖回看过去,视线明显比她的具有压迫感。
“那是因为我付你优渥的派遣费,加上你肯给我这个老头子几分薄面。”
周见蕖并未反驳,算是默认。
阿公同样熄火,安静吃完最后一口饭,摆手不肯再用,护工便开始收拾餐具。阿公继续品茶,等护工起身离去,只剩下祖孙二人,才提醒他:“阿蝉要住南山,我无意见,只是你不要再回去,避嫌懂不懂?”
“有数。”
他冷淡搭腔,敏锐的听觉先阿公一步转头看向门口,有意外来客。
来人个个身前佩戴胸牌,穿着同样制服,搅乱冷清局面。周秉德率先起身迎上前去,听对方自报家门,陈清来意:“经济调查司主任伍俊豪。周秉德先生,见您一面真不容易,您长子周自秋所辖兆周集团涉嫌账目造假,现已正式下达调查令,还望您能配合交代。”
在场之人无不惊诧,就连一向镇定的阿公都瞪起浑浊的双眸,而闻蝉扫视一周,最后将目光落到周见蕖身上,恨意深重的。
霖雨浸浸,寒蝉凄切,与君作别。翌日自秋葬于周氏家族坟场,龙脉结穴,依山傍海,定是他所钟意的长眠之地,兆周集团公关部门同样彻夜未眠,共同送他最后一程,天光大亮,周秉德授意的鳝稿关系稿。已经见报,意图稳定股民之心。
短暂的艳阳不过是回光返照,雨又断断续续下足两日,车辆驶入南山,闻蝉望着玻片上的水帘默诵吊唁日的细节,谋杀时间。
周秉德虽然中庸,却不乏狠辣手段,安抚住一个经济调查司主任并不困难,甚至先发制人,恼于对方惊扰爱子葬礼,全然忘记他与周见蕖似乎才是更加无礼。
伍俊豪有苦难言,他一腔雄心壮志,临危受命,经同事提醒才记起来,周秉德已退居西宫,周自秋于数月前惨死家中,酿就一桩悬案,怎会如此凑巧?集团账目出现问题,周自秋便惨遭迫害,于是他出其不备,决定在葬礼进行时杀上门来。
周秉德盛怒之下,无人敢言,唯独周见蕖致力于让他减寿十年,声量不大,杀伤力极强,好似自言自语:“他是要亲自确定,人到底真死假死。”
死遁求得生机,未尝不是一种计谋。
蔡漪眼中岂容得下他,当即冲向周见蕖,闻蝉反应迅捷,赶紧将她拦住,她手指周见蕖吼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闻蝉分身乏术,周秉德已替前妻“出征”
,意图掌掴周见蕖,周见蕖泰然坐在原位,肩膀靠在椅背上,甚至再惬意地放软几分,阿公捞起拐棍掷地,主持乱局:“阿德,别叫外人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