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嘉这天告了假,没去宫里。这些天的事情乱成一团,谁也没心思好好做事,更没人在乎他一个新上任的在不在。他写了信和周回说了金陵这边的事,承诺几日后把人送回长安去,也提醒对方及时将解药送过来。
下午的时候又去了一趟青山院,他上次从那儿走的时候从苏笑笑手上拿了李祁现在正在喝的一味药,原本是不放心想拿回来检查一下,最后也没现有什么问题。他当时和李祁说的都是实话,医书古籍他看了不少,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也拜过师傅学过些医术,用毒他是当之无愧的一把好手,但治病救人的本事却没那般精通。况且李祁得的不是什么寻常病症,他也不敢擅自给人用药。
苏笑笑一直为人治病,对李祁的身体状况肯定比自己要清楚的多。苏慕嘉还是放心不下把李祁的病全然交到苏笑笑这样的人手里,非要自己弄清楚了才能安心。
翰林院就是从那夜成安王兵败之后忙起来的。翰林下面又分为政议院与制诏院,真正能在上朝的时候能解决的事情少之又少,大都要靠后面在政议院里各自争个几天,最后才能得出个结果出来。
这几日最当紧的要属成安王之死该怎么善后。
大晋法不上公侯是祖制,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为了维护谁的利益。虽然自古以来死于暗刑的世族权贵不计其数,但明面上的荣宠地位决不能少。成安王之死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太子当众亲手射杀而死无异于昭告天下,天大的尊贵也抵不了罪,大有敲山震虎之意。
太子此举打压了长久以来对宗室贵族的绝对尊崇,势必引起不满。所以为了安抚这些人,关于此事的诏书就需得拟的好看些,这封诏书不仅仅是为了昭告天下,同时还昭示了太子往后对世家党派的态度,到底是眼中钉还是尚存一地。其中的利益纠葛,牵一而动全身,本该慎之又慎才是。
罪如何定?后事如何处理?这封诏书的字字句句该如何写?
政议院的人口沫纷飞的吵了几天,最后决定将成安王过往欺压百姓,草芥人命的种种罪过悉数一笔抹去,只追究人带兵企图谋反之过。入葬礼制比之王候之位降两级葬入王陵。
谁知道最后一日翰林院奉命锁院拟诏,最后写出来的诏文却字字珠玑,不仅不遗余力的痛斥了成安王百般罪过,更是按照大晋律法将人处以了弃尸之刑。字里行间全然没有安抚之意,反而通篇强调祖制之弊病,权贵之猖獗。
第二日这封草诏被送往了内都堂,被在那儿治事一夜未归的太子看到,截了下来。但其中内容早已人尽皆知,现在满朝文武都以为这是太子有意要肃清世家党派的手段,搞得朝廷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又是夜深。
翰林院门口两盏宫灯亮起,光影摇曳。
李祁穿过朱门而进,他身上官服还没来得及换,黑色缎袍,金丝滚边,绣着蛟龙的模样,周边拥簇着暗云花纹。月白色束腰,墨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
抬脚时衣摆被寒风吹得翻飞扬起,身侧掌灯的黄衣舍人蹑步跟着。穿过一条长廊,刚走到制诏厅门口,翰林院掌院宋阁慌忙出来迎人。
“殿下。”
宋阁躬身行礼,李祁漠然的移开视线,脚步没停,往里走。
一室烛火,冷墨暖光,各色官服汇聚一堂,桌案上文书草诏累积,都各自埋忙碌。
李祁甫一进门,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纷纷从坐椅上起身立着,苏慕嘉在角落位置,也随众人站着,远远望着人。
李祁眉眼如霜寒,目光从众人脸上淡淡扫过。他不说话,那些人便也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四周寂静,气氛冷凝可怕。
第65章
“昨夜奉旨锁院拟诏的大人,是哪几位?”
李祁的嗓音一如他此刻的神情,冷的宛如雪山松柏上的雪,彻骨的寒。
这句话静静的在室内散开,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重重的敲在众人心头。
但没有人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两个三个,一个又一个跪下来的人,他们对着李祁掀袍而跪,转眼身子埋低了一片。
翰林院上下一心,摆明了要包庇这以下犯上之人,也是身为臣子正在无言的反对太子的做法。
当初白敬惨死,最大的原因便是他提出祖制有弊,要求权贵同罪,并且身体力行的在大晋推行变革。之后又有百名官员被牵连入狱,那一年正是永嘉元年,先帝逝世,南后掌政,故而此事后来也被称为永嘉狱。
多年过去,现在又有人想要借由这个契机让太子重提此事,让太子无法仅仅只是轻拿轻放。
太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而他们胆大妄为,自作主张在前,欺君忤逆在后。
这些平日里向来清高自傲的文臣这会儿都被这死沉的气氛压着,无形的威压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个个僵着身子等待上位者被忤逆后的怒气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
他们在怕,却又带着些生死不顾的慷慨之感。
为臣者,当冒死以谏。
白敬虽已身死,由他撰写的书籍也被列为了禁书,众人更是因为南后的施压不敢随意谈及此人。但没有一个人会否认他身为人臣的辅政之才。那个在大晋不能被谈及的名字,同时也是无数人前赴后继想去成为的。
白敬以身死谏的悲壮只是一个开始,他没做完的事情还有后面无数文人能臣接他之笔,不顾性命去完成。
自永嘉狱之后,清流一党被压的太久,不忿太久,籍籍无名太久,所以他们急不可耐的想要一个结果。
他们不怕死,同时也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在这位年轻的太子身上。
可惜这并不是李祁想要的。
南后尚未放权,朝局尚未安定,民患外乱不断,这些人执意如此,除了能成全他们君子死节,言臣死谏的美名之外,只会得到比上一次更惨烈的结局而已。变革两字后面是无数隐而待的腥风血雨,而大晋却已经禁受不住又一次永嘉狱带来的动乱了。何况如今太子威信未立,更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威胁而妥协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