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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消魇(第1页)

之后许常稚没有再向顾拙提及许常怀。

他待的地方是由顾拙精心挑选。一个位于茂城南方的交通便利的县城,曾因好山水和盛大节日获得过帝王“绝妙胜景”

的御笔。顾拙不限制许常稚的所有活动,但他还是在宅院里面待了几天才出门。

这里负责日常的下仆不知道两人的真正身份,他们两年前被雇佣,直到最近才见到自己的主人。顾老爷,那位管家让他们如此称呼,至于另一个,他们叫她言姑娘。

顾老爷年纪不大,长得高大英俊但威压重,大家都不常和他说话,而言姑娘漂亮,是少有的异常漂亮,画一般的眼眉,瘦削高挑的身材,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她不怎么出声,只随意站着就让人联想到宣画里披帛执扇的仙子。

她只是不那么慈悲。

言姑娘住的地方离主卧不远,衣食由专人负责。仆人们在新起的小厨房里看着大厨房里另一群人忙碌。炊烟不停,来自皇城的厨子做着他们没有见过的山珍,随后肉香覆盖着他们试探性的谈论:“老爷是不是还没有追上言姑娘哇?”

老爷确实还没有追上言姑娘。

许常稚接连几日惊梦,许常怀的面孔反复出现,背景是他们住了三年的端王后院。他那时大病初愈,瘦得近乎脱了相,力也极乏,是许常怀揽着昏沉的他,花大半个时辰将药粥一点一点喂进他口中,随后吻他的眼睛,说囡囡,你要快点好起来。

他说这话时入了魔,变得偏执又疯狂,仿佛许常稚再不醒便要去吞食掉正睡着的他的血肉,可他很偶尔又虔诚卑弱,他抚着许常稚的发,恳切地向神明祈求。

要快点好起来,为此也可以把我的寿命拿去。

许常稚被这反复循环的梦境困缚。在异地,那张他本该只有畏惧的脸以一种难以抵抗的方式划开了他的心脏,他在饱软柔情和残戾乱象中被反复煎炸,被牵动着他作为弟弟和情人的所有心绪。许常怀会死吗?他不敢去发问,只能在梦醒后蜷缩到被褥下无声哭泣。

顾拙鲜少入睡,他背靠着许常稚的房门听着微弱的声响,沉黑眼下集聚一层深深阴翳。

许常稚提出要出去走走的那天天气很晴。

夏日过半,到处都是蛙噪蝉鸣。许常稚穿着纱织的鹅黄长裙坐于亭榭,他面前放了一碗冰镇后的甜糟桂花汤,顾拙坐在他对面,处理一些他压根看不懂的官场文书。

灿金色的桂花很衬许常稚今天的裙子,于是他饶有兴味地去默数汤蛊里的小小花朵,一小半后有小鸟衔来绿枝,他摘了里面的花插在鬓角,喂了小鸟一些糕点,在它飞走后抬头去看天空。

碧空如洗,天蓝得不见一丝云,风拂过他的发丝,在这阔大的四方院落,一个风筝正跌跌撞撞地穿过墙院。仿佛要打破什么似的,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许常稚面前。

他突然起身,引得正看文书的顾拙注目。“有风筝。”

许常稚提起裙摆,桃色的花点缀着他艳绝的容貌,使吐出的字句也带着一些魅惑来:“有风筝掉进院子里了。”

顾拙放下手中事务陪他,没有走很多路便有管家拿着落筝来报:“是附近孩童在山坡玩耍,飞得太高没有拉住绳线。”

许常稚看着那被竹枝撑起的老鹰风筝,墨笔粗糙,几根彩色的凤凰尾翎不伦不类的贴在后面,他上前端详细看,好一会才仰头望着顾拙询问:“现在还可以放风筝么?”

他不通好多世事,所以问得天真,像是刚化形没有什么道行无知狐狸,皮骨中生来带媚的桃花目里疑惑流转,很难不让人生出怜悯。顾拙不是例外,他伸手去扶正那朵娇艳的花,在许常稚颤着羽睫时回答他。

“今日风匀,小鸢,夏天也可以放。”

他吩咐管家将风筝归还给等在外面的孩童,许常稚在一旁说要给些糖果,于是一行小人便又多收到了些未曾见过的吃食,他们争抢着问是谁的善心,得到的回答是“顾宅里的夫人”

他们未见过顾夫人容貌,就已经断定他是个天仙般的好人。

许常稚换了便利的简装随顾拙出门。

他好奇,顾拙又告诉他府中早已经备好纸鸢,于是他挑了一个染上橘粉色的大蜻蜓出来。未时,太阳还要等许久才能下山,许常稚看着顾拙的文书犹豫。他不常打扰许常怀,为数不多的撒娇许常怀也总是纵他,因此他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最重要。

他拿了给小童们的糖果放在顾拙手中贿赂,邀顾拙带他出游。

这很孩子气,顾拙这样想,依许常稚的意愿而行。许常稚藏在他背后出门,整个人被他挺拔的身体盖住,他感到安全后用细长的指尖戳了一下顾拙的后背,然后风声带来他的嘱咐:“顾拙,离人群稍微远一些。”

他这时又像一只受不得任何惊吓的白兔。

顾拙允他,他知道许常稚是需要极精心的呵护的,于是他抱着许常稚翻身上马。许常稚坐在顾拙的前面,他在惊呼后忙不迭地用手指抓着对方因执缰绳悬起的袖口,串着铃铛的手镯在他的皓腕上发出叮铃脆响。顾拙突然压下身,许常稚在仓促转头时唇擦过对方的嘴角,随后一声令下,他和顾拙一起飞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他因为紧张呼吸地艰难,但很快,周围快速掠过的山景让他的新奇占据上风。那些他不曾在宅院见过的果木高坡,混携着湖水牛羊出现在他的面前。比起工匠雕琢的假山异水,周遭的一切是那样的不完美和粗犷,部分嶙峋乱石还会显出狰狞,可许常稚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好,他头一次离开牢笼奔驰在偌大山宇间,仿佛能听见天地的心跳。

他放了很久的风筝。

顾拙选的地址远离人烟,是一个好的风口。许常稚只在草地上奔跑几次那只大蜻蜓就颤巍地升起,乘着风变成天上一个微动的小点,附近没有高树,许常稚在跑动时头发散了满肩,风垂爱他,到最后也没有吹得很乱。

“顾拙!”

他纯粹分享喜悦时美丽的面庞明媚,也不说其他的话,只一声声喊,“顾拙顾拙!”

顾拙牵着马去食草,在许常稚向他招手摇摆时回他:“小鸢很厉害!它飞得很高!”

得了肯定的许常稚更高兴,他跌撞地跑到顾拙跟前,分享着自己几乎完全放完的线轮。

最后太阳自西坠落,天边只余被灼烧后的红光,许常稚将绳线剪断,待那小点无拘束地再次向上直至消失后,随着顾拙一同踏上归家的路途。

他们走至县城后又被张灯结彩的街铺吸引,顾拙放马自行,自己则和戴了帷帽的许常稚在街口流连。白日欢畅,此时的许常稚也不再那样怕人。顾拙拉着他去吃街口的汤面,在拥挤的人群中护着他去捞小鱼玩儿,最后许常稚买了一串糖葫芦,他咬了一口,被糖衣下面的山楂酸得吐了舌头。

他不喜欢吃它,可到睡着了也没有松手。

顾拙背着许常稚走在回去的路上,在远离人群后他听见许常稚沉而规则的呼吸,想着。

他的小鸢今夜该不会再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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