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吃,却是个问题。于谦和苏荆溪都听太子的,可朱瞻基瞧了半天招牌,眼睛都快花了,不知该怎么取舍才好。于谦笑道“淮安这里是南北分界,所以口味最杂,米面兼备,鱼羊皆有。殿下尽可以随口味来选。”
听了于谦提醒,朱瞻基这才现,石路两侧的招摇旗幌里,不乏火烧、扁食、蒜面、秃秃麻食等字样,这都是北方才有的吃食。他毕竟生长于京城,虽然江南饮食精致细腻,可肚子一旦真饿起来,非面食不足以抚慰。
“咱们就去吃一碗蒜面吧”
朱瞻基终于下定了决心。这玩意在京城夏天颇为流行,可惜身为太子,吃一嘴蒜臭有失体面,宫里很少能吃到。
于是,他们径直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面铺。面铺不大,里头只摆着七八张木桌,不过装潢却颇有味道,墙壁粉白,上头还题着一诗“家在枚皋旧宅边,竹轩晴与楚坡连,芰荷香绕垂鞭袖,杨柳风横弄笛船。城碍十洲烟岛路,寺临千顷夕阳川。可怜时节堪归去,花落猿啼又一年。”
乃是晚唐名家赵承佑的忆山阳。于谦读罢,赞叹不已,连引车卖浆之流都这等好品位,淮安果然文教深厚。
太子饥肠辘辘哪管什么诗词,先行做主,点了三份富罗蒜面,外加一壶捣了碎冰碴的酸梅汁与一碟秃秃麻食。
过不多时,伙计端来三个粗瓷大碗,“咣当”
搁在桌面上。碗里是刚烫熟捞出来的精白细面,过了一道凉水,所以看上蜷曲盘结,根根分明。桌子上有一个小敞口罐,里头是满满一罐暗褐色的蒜汁,食客可以根据口味自己舀。
这个蒜汁可不是纯蒜,里头拌了细盐、生姜末、葱白、熟芝麻、花椒等,考虑到南方客人比较多,店家还特意撒了一把水芹丁。朱瞻基早饿得不行了,拿起勺子厚厚浇了一层,再点了几下香油与陈醋,筷子一拌,便风卷残云般地吃开来。
于谦耸了耸鼻子,勉为其难地吃上几口,便把筷子搁下了。苏荆溪则呼来店家,单独点了一份软兜长鱼,自顾夹起来小口吃着。
朱瞻基稀里呼噜吃下一碗,又把于谦的面端过来,也是一扫而空。吓得于谦差点跪下,这是如假包换的“推食解衣”
啊,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太子吃完于谦的,又见苏荆溪碗里的长鱼乌光油亮,条条分明,不由得喉咙滚动了一下。
“你吃的,这是什么”
苏荆溪抿嘴笑了笑,道“淮安此间最有名的,唤作全鳝席,能用鳝鱼做出各种菜色,足可摆满一席。这道软兜长鱼,是掐出笔杆青小鳝的脊背肉,旺火烹油,片刻即成,既得其熟香,又留其鲜嫩。”
说完她取来空碗,给太子拨去大半。
朱瞻基也不客气,举筷就夹一条,鳝脊软软的两头垂下,果然如一条软兜。这东西一入口,真是滑嫩无比,好似自行往嗓子眼里钻似的,再细细一嚼,油香四溢,顺着齿缝与舌根散逸开来,四肢百骸顿时皆沉浸在欢愉之中。
其实他之前去南京的路上,淮安官员也招待过,只不过那时山珍海味吃得多,未见有多出奇。什么美食,都不如“饿得紧”
,如今吃起来真如升仙一般。
这时吴定缘也到了。他先扫了一眼桌子,问谁点的蒜面这么臭,朱瞻基脸色一黑,正要作,嘴里先打了一记响亮的饱嗝。吴定缘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结果,头又骤然疼了起来。
两人实在吃不到一起,吴定缘只好坐到邻近桌子,问店家另外讨了一碗扁食,埋头吃起来。
于谦坐到他对面,问兑了多少散钱,吴定缘有些气恼地拍拍桌子,说淮安这里民风太过狡猾。他在当铺里押了十枚珠子,只换了一百两纹银,二十两一个,一共五个大银锭和两百贯宝钞。吴定缘抱怨说当铺的朝奉太黑,这个价格明显压低,银锭成色也不足,若非有事,非好好寻他们一个麻烦不可。
“一群巡铢必争的黑窝贼。”
“是锱铢必争。”
苏荆溪抬头提醒了一句,又垂下头去。
于谦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吴定缘撇了撇嘴,说这其中差价也记在账上,到京城你一并要还。于谦听完,默默回到太子那一桌,低头扒拉起碗里的面来。邻桌扑面而来的穷酸气,就着面吃几乎可以不用放醋了。
很快众人都吃饱喝足,尤其朱瞻基揉着肚皮,连连打嗝。饱食过后,不宜即走,于是大家一边啜着酸梅汤消暑,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享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说来说去,不免说起眼前的漕运来。朱瞻基问于谦何时动身去寻船,于谦回答说“淮安和别处不同,你就算找定了船,也得等上半宿,所以不必着急。”
说到这里,于谦笑道,“公子您算是赶上好时候了。若是十几年前,漕运过淮安可是件极麻烦的事。”
“哦为什么”
于谦索性拿起两根筷子,在桌子上摆成一个丁字“您看,这一横是淮河,这一竖是漕河。两者交汇之处,叫作末口,就在如今淮安旧城的北边,也叫北辰堰。”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一竖微微抬高
“淮安旧城的地势比淮河要高,这就产生两个麻烦。一是漕河无法从淮河引水,致使漕水不足,运输艰难;二是漕高淮低,行船在末口入淮的落差太大,水流急促,极易倾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宋人便让漕河向西折了一段,与淮河平行,叫作里运河,并在上面修了五道车船坝。”
然后于谦拿起第三根筷子,放在那一横的下方,近乎平行,但微微斜抬,左边尽头与一横的左端相接。他又拿起几个骨制小筷托,依次横在筷子中间
“这叫堰埭,上面有斗门来控制水量。里运河上一共有五处堰埭,分别叫作仁、义、礼、智、信。这五坝自东向西,把运河分割成数个河段。比如说,你行至仁段,河务会把义段的水调至仁段,保证水力丰沛;等你进入义段,再把仁段和礼段的水调过来。这么层层调节,互相借用,可以确保每一段的蓄水都足够运转。”
于谦的食指缓缓顺着第三根筷子朝西边滑动,并在与淮河筷子交会处停住。“而且这五坝的高度,是逐级下降的,等漕船走到淮阴的清口时,水位高度已经与淮河平齐,这时候再入淮,便几无风险了。从五坝建起之后,末口逐渐荒废,大家都改走里运河入淮。”
朱瞻基审视桌子上摆的这三根筷子,大为赞叹,他想了想,又问“可堰埭应该都是高出水面的吧固然蓄水方便,船怎么过去”
于谦赞道“公子能想到此节,说明是用了心思的。永乐十三年之前,漕船过淮,都是先在五坝之前把货物都卸掉。货物靠车马6运到清口,空船靠纤工拖曳上坝。那五坝的坝顶皆用草泥软覆,不致损伤船底。空漕船就这么一坝一坝盘过去,抵达清口后重新装货,再入淮河。”
朱瞻基“咝”
了一声。好家伙,为了减少风险,却要大费周折。光一条漕船过淮盘坝,就得消耗这许多时辰与人力,每年几千条漕船过淮安,耗费只怕是海量。这些成本,都是朝廷的负担,朱瞻基便有些起急,道“然后呢”
于谦道“如此转运,确实耗费极大。到了永乐十三年,漕运总兵官陈瑄决定独辟蹊径,凿通一条新河渠,叫作清江浦。清江浦从旧城南边斜西上,绕过新城西北角,直连至清口。这一条运河引的是洪泽湖水,不须堰埭调节。从此以后,漕船从宝应北上,可以直接沿清江浦入淮,一不用6路转运之劳,二不必盘坝之苦若不是如此,只怕京城迁都会被耽搁。”
他把第四根筷子搁下去,从那一竖的中段向西北方向斜搁,与一横的末端相交。于是,整个淮安的漕运水系,便清清楚楚地显示在桌面上。
朱瞻基听到这里,暗暗点了点头。陈瑄他自然是听过名字的,是永乐皇帝敕封的平江伯,看来祖父真有识人之明。
“陈总兵能在淮安坐镇至今,一是建起来清江督造船厂,二就是因为这条清江浦的开凿哪。”
于谦捋髯感慨。
“等一下”
朱瞻基突然道,“你说平江伯就在淮安”
“对啊,他的漕运总兵衙门就在新城里头。”
“那我们要不要去找他一下”
朱瞻基小心翼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