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她承认得倒很痛快,“跟贵人决裂之后,接下来的局面对白莲教来说将非常艰难,正需要一个人来引领信众。”
“好,我问你,我替佛母接掌之后,做什么你们都听吗我若是要求你现在去帮太子,你肯吗”
“掌教法旨所向,属下自当凛然遵从。”
昨叶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就算我要你杀掉梁兴甫,也行吗”
吴定缘看了一眼厢房外头,心想若那个疯子得知佛母遗命,不知会不会当场暴起,届时可没人能拦住。
“没问题,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昨叶何淡定道。
吴定缘对此并不相信,可他也心存疑惑。她到底有什么自信,能保证佛母死后梁兴甫不会造反这背后,应该还有故事。
但吴定缘已经受够了这些故事,每一个真相,都会把他的情绪向崩溃的边缘推进一步。
这时昨叶何又道“佛母指定你接班,不是要你做成她的什么大事。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你可以任你心意而行,只要能带着我们活下去就行。”
她说到这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半是讥讽半是关切的笑容“倒是铁公子你,想清楚自己是谁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了吗”
吴定缘正要驳斥,却突然现驳无可驳,昨叶何这一句质问,像一支狼舌头箭正正戳到了他的心肺之中。
我是谁这个疑问,自从吴定缘现自己不是铁狮子的亲生儿子后,就不断在折磨着他。他过去十几年的颓废败落,与其说是失落,毋宁说是失去了人生目标。甚至在他卷入两京之谋之后,这种茫然仍旧没有消除,他凭着意志与武勇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危局,可一切都是被动的,一切都是不情愿的。浑浑噩噩,难以名状。
吴定缘蓦地想起苏荆溪在黑暗中的那句话“船行无针路,四向皆逆风。”
如今他这条夜航船,便是在风中飘摇,无所适从。铁狮子之子、篾篙子、野生杂种、太子的好兄弟、铁铉之子、白莲掌教先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才知道该去做什么事。吴定缘试图厘清自己的存在,可现越是琢磨,越是矛盾。种种不同的身份,彼此冲撞,越深想便越痛苦、越矛盾。
“啊”
巨大的疼痛再度袭来,“当啷”
一声利刃坠地,吴定缘抱着脑袋痛苦地跪倒。吴玉露在外面正好端着一碗热水进来,看到哥哥瘫倒在地,以为他又犯了癫痫,慌忙放下水碗,过去搀扶。
昨叶何走上前去,帮着吴玉露搀起吴定缘,伸手按住虎口,对她柔声道“玉露妹妹,你哥哥我来照顾,现在你要去做一件事情。”
“嗯”
吴玉露慌乱不堪。
“拿好这把匕。”
昨叶何把短匕捡起来,塞到她手里,“你知道吗佛母快要圆寂了。可是她还有一桩因果未了,法体未得清净无漏,不能归还琉璃天。”
吴玉露双目顿时盈满了泪水“那可怎么办呀”
“现在只有你能帮她,去,把这柄匕插入佛母胸中。”
吴玉露吓坏了,这,这是什么帮法这不是要杀人吗昨叶何却面孔一肃,用不容违拗的口气道“你父亲吴不平因佛母而死,因果必须由你来了结才成。”
“可是,可是,佛母她”
吴玉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昨叶何一推她“你自己可以去问佛母,但要快,若耽误了她老人家升天,你我都要折损功德的。”
吴玉露看了眼哥哥,依旧在地上挣扎,她只好战战兢兢握着匕走过去,蹲到佛母跟前。唐赛儿勉强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好孩子,你来啦。”
“昨姐姐,昨护法要我,要我用刀杀了您。”
唐赛儿用尽力气点点头“我身遇大劫,只剩这桩孽缘未断,没法升天来,跟我一起念弥勒下生经,还记得我怎么教你背的吧”
吴玉露泪流满面,点头“嗯”
了一声。唐赛儿振起最后的力气,低声念诵,吴玉露边哭边跟着诵起来。唐赛儿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视线转而透过屋顶,看向天空。待得吴玉露能自己念了,她便用最低微的声音喃喃道“林三,林三,老婆子来南旺鱼嘴找你了”
双眼缓缓合上。
在诵经声中,吴玉露双手缓缓握着匕,高举起来。
昨叶何在旁边看顾着吴定缘,她没有转头往这边看,而是微微闭上眼睛,从腰带里又抠出一抹枣粉泥,塞到嘴里咀嚼。诵经声越来越清晰,她嚼得越来越用力。忽然身后传来“噗”
的一声,昨叶何唇瓣一抽,似乎咬到了舌头,有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过不多时,吴定缘头痛缓解,清醒过来。他抬起头,先看到的不是昨叶何,而是自己妹妹盘腿坐在佛母身旁,面带虔诚地诵着经,而唐赛儿胸口插着一把短匕,一动不动。一代传奇人物,就这样遽然离世。
“你”
吴定缘瞪向昨叶何,哪里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
昨叶何淡然道“父仇女报,岂不是天公地道”
吴定缘顿时噎住了,是啊,吴不平的血亲手刃佛母,这有什么不对他又以什么身份去阻止
吴定缘望向佛母的尸身,现自己陷入了一张荒唐的罗网里他想替铁狮子报仇而不能,因为是铁铉的后人;因为他是铁铉的后人,所以不该保护太子一路,而应加入白莲教反对朝廷;但他压根不愿意加入白莲教,因为铁狮子的仇还没报于是又回到了。
吴家、铁家、白莲教形成了一个难以打破的循环,让吴定缘无论如何抉择,都会陷入矛盾,胸中的憋屈,浓郁到无法呼吸。他此时多么希望手里有一瓮烫好的烧酒,最辣最醇的那种,一饮而尽,把这些茫然与惶惑都忘掉。
他踉踉跄跄走过去,去拽吴玉露的胳膊“玉露,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