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缘磨动着嘴唇,嗓子有些干涩。他猜到是复仇,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炽烈决绝。
“我决定杀掉每一个害死锦湖的凶手,至死方休。所以我主动陪同太子北上京城,不为忠君,亦不为报国,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为了一个在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女人。”
苏荆溪疲惫地说道,似乎因这段故事耗尽了心神,整个人瘫软在吴定缘怀里。
“竟能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啊。”
“我这一世,只有一个交心好友,魂魄相通,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唉,你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过命的交情嘛。”
吴定缘看向苏荆溪的眼神,微微有了变化,饱含着钦佩、怜惜、敬畏,甚至还带了一点羡慕。她这么一个弱女子,居然能为朋友做到这地步,着实令大部分男子因之蒙羞。
“你这是帼帼不让须眉啊。”
他想起瓦子里形容穆桂英的一句话。
“是巾帼不让须眉。”
苏荆溪扑哧笑出声来,气氛缓和了不少。两个人交换了秘密之后,关系总算不那么僵了。
过了不多时,对面突然传来“咔啦”
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拽倒。过不多时,又是“哗啦”
一声,铿锵作响,黑暗中似乎有什么野兽在逐渐逼近。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颤。
这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
不知梁兴甫为何耽搁那么久才过来,但此时两人身陷囚笼,逃不能逃,战不能战,只待他过来瓮中捉鳖。吴定缘伸出手又晃了晃木条,纹丝不动,当真是穷途末路。这一次,他可没有在黄册库的好运气了。
吴定缘叹了口气,看了眼仍伏在胸前的苏荆溪,却骤然怔住了。
原来苏荆溪不只有额头上的撞伤,她的右腿也被死死压在了一条断水梁下,虽不至粉碎,但也动弹不得。之前苏荆溪在指导他施救时,这么严重的腿伤却一字不提。甚至她主动扑在吴定缘怀里,是为了刻意转移视线,不叫他觉察。
可这又是何必
吴定缘惊疑之余,迅把两人的对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想通了。
苏荆溪说什么搜集病案,都是幌子,她绕了一大圈,真正目的不是探听吴定缘的故事,而是找个借口,不露痕迹地把自己的复仇大计讲给吴定缘听。
从右腿被压住之后,这个女人知道自己没法活着离开船坞。而吴定缘还有机会活着逃出去,回到太子身边。他一定会把这故事说给太子听,而太子登基之后,必然不会放过锦湖的夫家这样一来,即便自己死了,复仇仍可以继续。真是苦心孤诣的好算计
她居然强忍剧痛,在极短的时间内动了这一连串的心思,简直太吴定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苏荆溪才好。
苏荆溪注意到他盯着自己右腿,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瞒不住你可我并没骗你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能报得了仇,生死又有什么打紧”
她从他的胸膛上勉强撑起,离开怀抱,整个人虚虚地向地面滑下去。
吴定缘一阵苦笑,道“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面对仇敌,憋着口气弄死就行。现在我的仇敌就在眼前,我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一边说着,吴定缘一边脱下自己的袍子,轻轻覆住苏荆溪的身躯。然后他从牢笼的间隙伸出手去,从附近捡回更多的散碎船料残骸,撒在她身上。饶是苏荆溪聪睿过人,也被他这一番举动搞糊涂了,只好伏在地上尽量不动。
远处的“咔啦”
声逐渐逼近,吴定缘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很快苏荆溪便被大大小小的碎木片盖住,不点亮火烛凑近,是现不了的。
“我刚才说过,我跟太子不一样。他在意别人的评价,是因为还在乎什么。而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包括我自己。”
吴定缘从囚笼里站起来,挺直了胸膛,“如果你还有机会见到太子,让他赶紧回京城去,不要管我了。”
苏荆溪有些怔,但出于直觉,她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躯在囚笼外的黑暗中浮现。梁兴甫的肩、背与粗大的臂弯肌肉上插着许多碎木竹屑,半个脑袋上都扣满了褐皮漆,还有几条铁链斜搭在身体上,随着走动不住摇晃,出铿锵的碰撞声。
看来刚才碰撞之时,他是被甩到了更麻烦的地方,到现在才算脱困。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梁兴甫孜孜以求的目标,居然被船料困在如此狭小的地方,静等着他来取走,这一定是佛母护佑的结果。
梁兴甫走到囚笼前,一言不地盯着吴定缘,想要多享受一会儿这美妙一刻。直到吴定缘的一口唾沫飞出牢笼,落到额头上,他才伸出手来,握紧其中一根板条。
吴定缘撼不动的大料,在梁兴甫的巨力之下被轻易抬起。平衡一失,囚笼“哗啦”
一声坍塌解体,梁兴甫的手捏住吴定缘的手臂,把他硬生生拖了出来。吴定缘没有做任何反抗,因为这毫无意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仇恨的眼神一直瞪着梁兴甫,牵引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确保梁兴甫不会再往这个囚笼里多看一眼。
既然脱不开囚笼,那么唯一保住苏荆溪的办法,就是把她藏得更深些。这策略说来简单,只要一个人愿意主动牺牲,便可实现。
梁兴甫解下身上的铁链,将吴定缘五花大绑,然后将他扛在肩上,朝着船坞外头走去。吴定缘知道自己必然无幸,勉强抬起脖子,最后瞥了一眼身后。
“一线生机,还是留给你们这种还在乎些什么的人吧”
他道,随即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最终一刻降临。
此时,在礼字坝的运河对面,混乱已经接近尾声。在永安营的强力弹压之下,三百多个纤夫全都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那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官吏,也都被拖到树下,接受简单的救治。
“廷益,这次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回头去宋风楼,我请你吃最地道的宋嫂鱼羹”
方笃对于谦深深一揖,语气里一半感激,一半后怕。没想到这些白莲余孽如此嚣张,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五坝之上。若不是于谦坚持要他出兵,只怕漕河运输都要为之中断,他作为当值官员怕是要倒大霉。
于谦赶紧把方笃扶起,嘴上客气着什么同年之谊,心里却是一阵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