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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第4页)

“陛下莫急,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切,循序渐进便是。”

朱瞻基捧着奏牍,很是感慨“说来也怪。父皇也罢,东宫师傅也罢,原来也讲过这些东西,可我总觉得隔层纱。这十五天沿着漕河走了一圈,再回过头看这些奏牍,忽然便觉得清澈通透,看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红姨、白龙挂、汪极、郑显悌、孔十八、靳荣、狻猊公子、昨叶何、梁兴甫,就好像被运河一根线全牵扯了起来,朕怎么批阅,他们什么反应,历历在目,全局都跟着鲜活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于谦老大怀慰“陛下能有此感悟,实乃国家之幸、黎民之福”

朱瞻基道“现在回过头想,朕当太子时,确实有点糊涂,这些事是真不明白。怪不得人家老说望之不似人君。”

于谦吓得赶紧要解释,天子笑着摆摆手“朕现在才明白,没本事的人,才会在乎这种刻薄话;你若是真弄明白,就不在乎了。”

不知不觉,朱瞻基又把“我”

换成“朕”

了。

“对了,说起昨叶何与梁兴甫,这白莲教的事,也得处置一下。你们俩有什么意见没”

在他看来,白莲教固然有中途反正之功,但前期勾结汉王,在南京作乱,尤其是还炸毁了自己的龙船与无数官员,这等罪责是无论如何都赦不了的。何况朱瞻基在济南和京城也看出来了,白莲教潜藏在民众中的力量,委实可怕。

只是有了孔十八那一段香火情在,尤其是了解了白莲教众的动机,朱瞻基一时有些犹豫。

“臣以为,白莲之兴衰,不决之于佛母,实决之于陛下。天子圣明,百姓衣食无忧,谁去做白莲信众”

于谦慨然回答。

朱瞻基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的表情,又看向吴定缘,后者却一言不。朱瞻基换了个倚靠的姿势“从南京到京城这十五天,你是立了保驾大功的。朕一直在想该怎么赏,可总也想不出。这次叫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于谦先是暗暗欣喜,复又担忧。皇上既然让吴定缘尽管开口,这赏赐不会小;忧的是,就怕那家伙把持不住,狮子大开口,万一出皇上预计,大家会很尴尬。

“五百零一两承运库纹银,外加一袋合浦珍珠。”

吴定缘一点没犹豫。

朱瞻基哈哈大笑起来,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场景,南京、瓜洲、淮安、济南,无不令人感怀莫名可他很快现,吴定缘似乎不像开玩笑,不由得诧异道“你真打算只要这些”

“不是我要,这是小杏仁欠我的账,应还的。”

朱瞻基趋身向前,颇为不满“吴定缘,你是不是脑壳摔傻掉了你要是不懂,可以问问于谦。你的功劳,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爵是最起码的,至于官职嘛你愿意回南京去,做个协同守备也成;去扬州或者淮安,管几个巡漕河的水军营头也成;或者干脆留在京城,在锦衣卫做个指挥同知,过一年我把你直接擢成实职指挥使,咱俩还能时常见面。”

他看着那只残废的右手,官职越说越大。面对这些汹涌而来的品殊荣,吴定缘仍旧保持着沉默。朱瞻基说到后来,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求他似的,面色一沉,猛拍桌子“哼,那你到底想要什么,说说看”

于谦在圆墩上有点坐立不安。这篾篙子不会失心疯,开口想当个国公吧而且看皇上这架势,真说不定会答应。

吴定缘缓缓抬起头,双眼向朱瞻基直视过去。不出所料,目光一接触,他的面部肌肉便一阵抽搐,强烈的疼痛鞭笞着五官。但奇怪的是,他这一次没有逃避,而是咬紧牙关盯着对方,即使疼得青筋暴起,也不挪开。

朱瞻基被盯得很不自在,先移开了视线“好了好了,你别自己找罪受了,朕又没逼你以后准你觐见不用看着朕,总行了吧”

吴定缘的声音还算冷静“要不我先说说自己的事体,陛下你再决定赏赐什么吧。”

“好,你说。”

“我在南京城里,本是一个懒散度日的篾篙子,既不知自己是谁,亦不知道该做什么事。若非在扇骨台遇到陛下你,只怕迟早会醉死在秦淮河里。这一路上你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但也给了我一条出路,让我找回了过去的真相,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朱瞻基和于谦面面相觑。吴定缘的情况他们早知道啊,不就是现自己并非亲生,以致性情大变吗朱瞻基道“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放心好了。朕给铁狮子也追赐官爵,你妹妹吴玉露也会安排个好人家嫁了。你要想找你生身父母,我也可以安排专人去查。”

吴定缘摇头“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其实你们应该早有疑惑,为什么梁兴甫会死在司天台下为什么昨叶何要煽动民众建起堤坝白莲教为何在淮安不杀我,反而将我带去济南还有,为何我一个南京的小人物,一看到陛下你的脸,便会头疼得难以控制”

朱瞻基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这些蹊跷之处,其实他都有想过。只是那时候忙于逃亡,不及细思,只当是白莲教急于讨好朝廷的举措。

“这些事我本来不该说的。但现在不说,你早晚也会知道,到那时候意义就不同了。荆溪对我说,坦诚以对,心无负累,所以我决定还是直截了当说出来。”

“等一下。”

朱瞻基隐隐觉得有点不妙,“朕可以当这场谈话没生过,过往的事也既往不咎。你还是别说了。”

“可我必须说。不只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已经逃避了半辈子,不想再逃下去了。这次到京城来,我已经想好了,要么痛快地死掉,要么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结。”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于谦站起身来,小声说“既有密奏,臣不便与闻,先行告退”

朱瞻基和吴定缘同时道“你别走”

有第三个人在,至少能稍微化解掉一点尴尬,留出些余地。于谦只好坐回到圆墩上,忐忑不安地左看看、右看看。吴定缘见朱瞻基默许了,便缓缓开口。他的口才不算好,但这些事在心里不知萦绕了多少次,所以讲起来格外流畅。

他从靖难之役的济南大战讲起,讲了铁铉,再讲了铁夫人与幼子在金陵教坊司监狱的那一夜,讲钟二勇如何变成吴不平,讲梁兴甫如何性情大变,讲红玉的坎坷遭遇,然后又说起唐赛儿与佛母的诞生、昨叶何的心思。一场绵延近三十年的恩怨,就这么通通透透地显露出每一根枝杈。

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其间朱瞻基和于谦一次都没打断过。屋子里像是抹了一层白秸胶,两个人一动不动,有若泥塑。没想到一个头疼病,背后居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就是说你一看我就头疼,是皇爷爷杀了你生身父亲的缘故”

朱瞻基拿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可喉咙依旧干涩。

“是的。”

吴定缘平静地点点头。

“哪有这么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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