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涟有片刻的疑惑以及愣怔。
她年幼失母,记忆里母亲最清晰的画面,已经是?她疯癫失常、枯槁憔悴的模样?。
早在贵妃险些将她扼死?之前,景涟就开始隐隐恐惧她。贵妃看着她时,眼?底的情绪不止是?疯子特有的混沌迷乱,还掺杂着憎恶与恨意。
景涟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她追寻的过往,她深深依恋的存在,不是?扶云殿中疯癫的女人,更多则是?她幻想?中母亲该有的样?子。
她羡慕楚王,羡慕齐王与永和,也羡慕秦王。
他们都有母亲,而她只有父亲。
父亲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但贵妃留在世间的痕迹实在太少,少到景涟午夜梦回想?要幻想?她的举止,都只能将丽妃待楚王的一举一动照搬过去。而今听到魏六讲述贵妃最爱吃他的点心,景涟忽而怔住。
——那个时候,母亲应该已经疯了。
疯子并不是?没有喜怒,只是?举止极难捉摸。偏偏在景涟的记忆里,贵妃的确是?没有喜怒的。
这么说或许也不太确切。
她记忆的母亲,像一只活在扶云殿里的幽魂。苏舜华的真?身死?在了母族尽亡的那一刻,唯独剩下一具被仇恨控制的空洞躯壳。
魏六娓娓道:“小老儿那时最拿手的一道点心,是?用蜂蜜、牛乳、细面等一十八种配料,和入桂花,制成的桂花酥糖。寻常桂花酥糖,多用雪花糖为基,贵妃娘娘口味却?极精细,只爱蜂蜜混入后的口感,桂花更是?只要当季的鲜桂花,必须是?当日新?鲜摘下的,哪怕昨晚摘下,今早做成,过夜都不行,否则桂花特有的浓香便会大大折损。单为制好这一味桂花酥糖,小老儿便费了数篓鲜桂花,最后制成的糖,娘娘吃了大大赞赏,传小老儿过去赏了一荷包金叶子。圣上听闻此事,又有赏赐。”
他顿了顿,又道:“娘娘赏下的荷包,小老儿至今还随身精心保管着,这是?难得的恩遇殊荣,将来佳娘再择夫婿,小老儿也要交给她,为她面上添彩。”
宫中贵人用于?打赏的荷包,都是?金丝银线装裹而成,像贤妃财大气粗,她宫中的荷包还会缀上米粒大小的珠子,更是?值钱。
这样?的荷包,拿到民间去,可以算作贵重首饰了。
兰蕊道:“你?随身带着?”
这就是?让他拿出?来看看的意思了。
魏六摸索着低头,从袖中暗袋里小心取出?以一块布包裹着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两尾金鱼,极是?生动可爱,鱼眼?睛是?镶嵌的两颗米珠,纵然?布料早已过时陈旧,米珠也暗淡无光,仍然?能看出?金鱼的绣线是?金线。
兰蕊捧到景涟面前,又肃声道:“听你?的言下之意,你?曾经有幸面见贵妃娘娘?”
魏六说:“娘娘身份贵重,小老儿也只偶然?见过娘娘一次。当年娘娘初到行宫那年,专司娘娘白案饮食的大太监姓刘,小老儿是?他的徒弟。刘太监性格悭吝刻薄,小老儿的月俸都孝敬给他,也不肯教一点真?功夫,只能偷偷学?着,更别想?为主子料理饮食。”
“偏偏有一回,圣上驾临行宫时,刘太监急于?出?头,忙中出?错,呈上去的一道汤面放错了料,惹得圣上不悦。刘太监为了推卸责任,竟说那道汤面是?小老儿做的。”
魏六语速急促,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他那孙女佳娘本来呆呆立在一边,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放,见祖父渴得嘴唇起皮,竟忽然?大胆,转身端了一碗桌上的茶过来。
魏六连忙替佳娘告罪。
他离开行宫之后,腿瘸眼?盲,所幸揣着一点傍身的钱财。正巧遇见佳娘的祖母,那是?个孤身拉扯着幼子的寡妇,夫婿一死?,便被族人侵吞家产,母子二人都给赶出?了门,在官道边艰难支撑一个小小茶棚。
佳娘的祖母性情泼辣,心地?却?好。
魏六和她搭伙过日子,一个有钱财却?无法独自生活,一个泼辣能干却?日子困窘。
原本只是?临时相依为命,久而久之,假夫妻却?处出?真?感情来,连带着那并非他亲生血脉的儿子也教养极好,孝敬父母,又敢打拼。
想?到这里,魏六早已盲了的眼?睛有些发酸。
可惜,老妻年轻时吃过太多苦,早早过世;儿子倒是?健壮孝顺,娶来能干的妻子,生下可爱的孙女,夫妻二人却?在一次外出?行商中遇匪身亡。
他只剩下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孙女了。
景涟自然?不会怪罪。
于?是?魏六继续讲下去。
“还好贵妃娘娘救了小老儿。”
魏六感慨道,“娘娘解围说那道汤面极好,很是?喜爱,比平日里刘太监做的独特用心,多吃了两口。圣上喜悦之下,便让小老儿取代了刘太监做白案掌厨。”
景涟眉心一动。
按照魏六所说,母亲口味精细到连隔了一夜的鲜桂花都能吃出?分别,各人手艺各不相同,难道母亲真?的尝不出?来那碗做坏了的汤面仍是?刘太监手艺?
这样?存心解围,不动声色的做法,又岂是?一个疯子该有的举动?
“小老儿受贵妃娘娘赏识,方被提拔,自然?该来给贵妃娘娘磕头。只是?贵妃娘娘平日里不见外人,就连去园子里散步,也要遣退所有园中洒扫的宫人,只留贴身侍从,故而小老儿其实也没能入内拜见贵妃娘娘,只在窗下磕了个头。”
“贵妃娘娘那时正坐在窗下,闻声便抬眼?望来,小老儿不敢擅自抬头偷窥娘娘尊容,只匆匆瞥到一眼?——娘娘的容光,当真?只有九天玄女才能相提并论,就连月中嫦娥见到,也要掩面羞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