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怨之词未尽,触碰到尚有余温的茶盏,洛肴不免动作一滞。
判官瞧着他神色,斟词酌句道:“仙君奉阎罗之命,现已任地府要职。”
洛肴心不在焉地“嗯嗯”
两声。他被血眸所控之时,私心里想要沈珺与他同生共死,做他独一无二的祭品,俯瞰芸芸死灵往生。亦曾想倘若没了红尘羁绊,干脆一张焚屠符将阎罗殿拆了,争个玉石俱焚,谁都别想好过。可现在英雄救美的风头都被抢完了,他一时既心疼又郁闷。
判官道:“你这是舍不得吧。”
洛肴说我二人情深意切,当然舍不得他死,又问,“他现下所在何处?”
判官如实相告。
洛肴心道如此也好,他不忍见沈珺被打磨棱角,完全丧失昔年宏愿。
他稍稍整理一番着装,抬腿就要迈出阴律司,告辞之前,判官捋着白须,目送他道:“鬼节子时,阴门大开,你依然可携仙君返还阳间,逛逛山水、叙叙旧人。久居黄泉无岁月,不觉世上纷扰,状似孤寂,实则乃一大幸事呐。”
语毕朝他一挥袖,“走罢,你的命书已经写尽了。”
洛肴头也不回地招招手。
无论阴司地府还是阴阳交界,他都曾往返多次,轻车熟路地就寻到判官所指之地。
此处雾凇沆砀,冰湖澄澈,尽端有湍流直下,疑是银河倒泻,增添飘渺烟云之感。好在魂体并不畏寒,甚至可以泛湖行舟。
洛肴举目远眺,便知此地连接抱犊山内的那方鬼域门,不过亡灵能够顺流而下,却不能逆流而上。黑白无常耷拉着舌头,面容不改死气沉沉,然分检队流的举措竟显出几分欢喜,好像肩上重担大大减轻一般。
而令他牵肠挂肚的一袭素衣,正俯首垂眸,似是聆听亡魂絮语。
沈珺曾道,人生一程其实是顺水行舟,会在途中遇见无数江流,或潺潺流淌、或澎湃汹涌,可溯游潆洄后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广袤,直到那时,方才明悟无边汪洋是万水的归宿,所有的河流,都终究汇聚于此。
而那片汪洋的名字,便是“死亡”
。
一切、一切的生灵都将在此结束,然后
重新开始。
他的心绪飘飘忽忽,如尘埃落定。
沈珺倏然心有灵犀地抬眼,罕见怔愣,随后张开双臂,轻浅一笑。
洛肴一时间跑得连衣摆都翩翩振翅,一个鹞子飞扑就将人抱了满怀,毫不遮掩地亲了好几口,一副缠上了就不撒手的落水鬼样,奈何沈珺非常享受。
于是地府新官上任地翘班了,带洛肴寻了个幽谧僻静地,彼此再度亲密相倚。
洛肴枕在他腿膝处,勾着他食指问他往后欲待如何。
沈珺道他仍放不下对文叔武叔、张婶刘伯的牵绊,即使往事已不可追,也依旧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至少让他们每每轮回转世,都投胎向安稳的一生。
至于凡间故人,“也就景宁啰嗦,烧来的信件洋洋洒洒,可陪你看山花烂漫时顺路探望。”
鬼域门重启之后,失去阴气滞涩的困扰,三大灵脉具会慢慢复苏,天灾人祸也将少上许多,如此,可算实现当年愿景。
而天道、终点、三千世界、万物起源,和促成轮回因果的无形力量究竟是何物,就皆当作一场幻梦泡影罢。如同世上多得是修仙者,却从未有人真正得道成仙一样,对真理的探索只能是无限趋近的过程。
“不过我甚是好奇,万物有灵的阵眼到底是什么?”
洛肴朝沈珺眨眨眼睛,捉着他发梢左三圈右三圈,又揽他后颈将人勾下来,促狭地咬字:“自然是哪怕玄度洞悉,也势必无力破解之物。”
沈珺于他唇齿中了然。
玄度如此渴望长生,如此爱惜性命、如此畏惧死亡,即使坦率告知玄度阵眼就是他自身,他也不可能拔剑自刎,去验证究竟身陷幻境、还是已立足于真实,因此结局仅有两种:要么沈珺和青竹无力击杀玄度,他们会一同困陷其中,循环往复;要么沈珺和青竹在一次次失败中搏得一胜,将玄度除之,方能破除此境。
沈珺问他是如何将阵眼设在玄度身上的?洛肴却拖着尾音答此为秘密,“免得世人嘴碎,言我皆要仰赖仙君。”
沈珺双眸一弯,“你不是乐得于此么?”
然而当大潮退去,泥滩上或深或浅、或有序或繁杂的痕迹被一一抹平,仿佛完整如初之际,依然有一些憾事,陈尸一般横在二人眼前。
洛肴与沈珺相顾无言,像默契地于瞬息间见了一场梦,梦中无人,却有着人人憧憬的山河,是晚风拂柳、笛声夕阳,任谁驻足都想纵情徜徉。
可有人来时,山河如此。
无人来时,山河依旧。
孰知挚交零落,咫尺天涯。
如若他们亡命在玄度身死、大阵闭幕前夕,或许还存有转圜的余地,奈何
洛肴握紧沈珺微凉的手掌。
“也许青竹和南枝皆化为了一阵风。他们都那般向往太平人间的大好江山,如今栖身草木山石,不落红尘,大约也是万幸的归宿。”
沈珺轻轻颔首,恰逢落花无声,覆在怀中人眉宇,他伸手捻去了。
不过那只手因此误入虎口,被人衔来磨了磨牙尖,接着又装作什么坏事都没干,只笑得如沐春风,“仙君不是拟定了请期礼书,要与我结亲吗?”
沈珺虽心有此意,又岂能容他如此得意,一戳他脸颊,“可某人早已经痛快应下,连合卺酒都喝得一滴不剩。”
“啊?也太随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