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外婆捂着话?筒背过身抹泪,斯江想到自己还从来没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过过年,忍不住也抽噎起来,可她又不想害得外婆更难过,反而吸着鼻子抱住她劝道:“外婆,你别哭,大舅舅春天就?回来了,小?舅舅夏天也回来了,还有斯南也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家热热闹闹的,我们天天陪着你,你可别嫌我们烦呀。”
顾阿婆弯腰搂住孙女,连连点头。
“妈?”
北武柔声道:“我和善让在一起了,等七月份一起回来看你。”
顾阿婆一愣,斯江却已经抢过话?筒破涕为笑:“阿舅!我们要有小?舅妈了是不是?”
善让在电话?旁边听得红了脸,拧了北武一把。
“是的?。”
北武干净利落地?笑道:“等你舅妈来了,你记得问她要压岁钱。”
斯江立刻倒戈:“我才不要呢,过了年就?不能要压岁钱了。阿舅,阿舅,你箱子里那么多钱记得全部?交给小?舅妈啊,她想买什么都可以对不对?”
她灵机一动:“外婆每天给我五分钱买点心吃,我也放到你的?箱子里,让你多点老婆本!”
外婆成天念叨着,等舅舅读完研究生还不知道哪一年才存得够老婆本,她可得也作点贡献,谁让舅舅舅妈对她那么好呢。
善让笑盈盈地?轻声揶揄:“看,你全家人都在担心你的?老婆本呢。”
北武忍不住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家里人不担心?”
善让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心里酸溜溜的?,她家里好像恨不得敲锣打鼓欢送她,尤其是二?哥周善礼,差点喜极而泣,还说什么赶紧的?,有人送人有钱送钱,只求顾北武别后悔。她不过才二?十七岁,哪里就?成老大难了,还说什么像顾北武这样?的?,她这辈子也遇不到比他更好的?了。哼,用得着他啰嗦,她当然知道!
话?筒里斯江絮絮叨叨地?开始诉说起自己这个学?期多辛苦,多么想姆妈爸爸和阿妹,电视台表演的?节目多难,学?校又成立了合唱队要求她参加,时?间?真是不够用,期末考试她只比赵佑宁低了一分,但是赵佑宁暑假里提前?学?过语文和数学?了。不过差一分就?是差一分,毕竟赵佑宁也很?忙,他要学?钢琴学?珠算学?英语学?画画。所以她必须更加努力,争取下学?期超过他成为年级第一,就?是斯南太没良心了,只写过那么一封“信”
,就?再也不写信回来,每次打电话?她总是好好好行行行,说不到五句话?就?开始说大表哥多厉害大表哥多能干,还有姆妈,说着说着就?开始夸顾景生——
好气哦。斯江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阿舅,你说姆妈和阿妹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她们现在都喜欢他了。”
北武柔声安慰她,真想伸手穿过话?筒去摸一摸斯江宝贝的?头,大概恋爱中的?人心特别软,斯江一哭,他甚至想要放弃留校过年的?计划了。
——
而伤了姐姐心的?陈斯南,完全不自知,正假模假样?地?在看语文书。她偷偷溜一眼看姆妈,姆妈在盯着一本书发呆,和她一样?半天都没翻一页,而且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红的?。大表哥从放学?后就?一直躺在床上朝着墙谁也不理。
姆妈和表哥吵架了。斯南皱起眉头左思?右想:她该帮谁呢。姆妈要是和爸爸吵架就?好了,她肯定帮姆妈。虽然姆妈每次骂她,爸爸总是会?帮她说个情,但是谁让她每天都在姆妈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呢。外婆说了,她要识相点,学?会?看山水,骂不回嘴打不还手。但是最后一句是不可能的?。
可是帮姆妈,就?太对不起大表哥了,大表哥是她最最最喜欢的?宝贝,有了大表哥,她就?没怎么被姆妈骂过,每天都有好吃的?,就?连煮土豆,大表哥煮出来的?土豆也比姆妈煮出来的?更漂亮。
斯南又仔细考量了一会?,做出了站队的?最后选择。她悄悄放下书,蹭下凳子,没想到屁股下的?软垫啪地?掉在地?上。
西美抬起头,看到斯南鬼头鬼脑地?背对着自己捡起软垫放回去,就?要往里去,本想训她几句的?,想了想当做没看见。小?孩子去劝小?孩子,兴许比她说多少句都强。她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当年父亲因为西瓜莫名没了,家里天塌了一样?。大哥去了云南回不来,北武什么也不说,忙着办身后事和走追认烈士的?程序,南红平时?没心没肺的?,倒请了假从早到晚陪着姆妈,两个人说两句哭半个钟头,接着说接着哭。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哭是肯定哭过的?,但哭累了就?不哭了,她从家里走到那条河的?桥上,想像父亲跳下去时?候会?想些什么,还有死之前?会?想什么,会?不会?想到她们这些儿女,会?不会?后悔。河水灰黄灰黄的?,像厨房里一直用的?那块抹布,在日头下让人头晕。有过路的?人好心来问她有没有事,她不知道自己算有事还是没事。
站了多久她也不记得了,最后还是姆妈和南红来找到了她,南红气得拧她骂她,最后抱着她大哭了一场。那次是她们两姊妹这辈子靠得最近的?时?候,竟然是因为父亲的?死亡。
后来父亲单位里举办葬礼,殡仪馆里她们三姐弟站成一排鞠躬回礼,有人吹起喇叭,哀乐一响,姆妈就?哭倒在棺材上,抱着爸爸不肯撒手。那次她一点也没哭,隐隐听到旁边有人指着她说,那是老顾家的?老二?,差点跟着老顾去了,在河边站了大半天,可怜哦,难过得都哭不出来了。她其实就?是哭不出来。
献完花,殡仪馆的?人让她们姐弟去钉棺材钉,她记得很?清楚,她钉的?地?方是爸爸的?右脚边。姆妈和北武南红追着棺材去焚化炉,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个灵堂里,看着还剩下好几包的?回礼发呆。豆腐宴也是单位工会?办的?,南红陪着姆妈先回去了,北武和她两个人参加的?,领导又客客气气地?说了不少话?,那顿饭吃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父亲就?这么变成了一张照片,挂在万春街的?客堂间?里,笑眯眯地?。她有点受不了,第二?年毕业后她就?来了新疆。
西美对于身边至亲的?死亡就?仅剩下这点追忆,并没有多少能感动自己感动他人的?细节。对于从未谋面的?大嫂之死,她的?眼泪甚至流得比父亲离去的?时?候还多一些。兴许是自己做了姆妈后实在受不了,又或许她是心疼景生那孩子。
里面传来斯南絮絮叨叨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这小?囡好像只有骗吃骗喝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口气。
“大表哥,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饼干,你吃一点吧。”
“大表哥,是不是我姆妈说你了?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考得不好?我语文考了三分,数学?考了十二?分,姆妈都没骂我,你是不是比我还差?不要紧的?,明年我们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表哥,你理理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