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江离放下笔,舒展了下有些僵痛的肩背,吹了吹纸上刚写就的墨字,摊放在桌上。已是三更夜静,圆月高悬天际,在她绸衫上投下婆娑树影,好像水墨绘成一般。
毫无征兆地,一条黑影乍然从窗前由上至下摆过,摇了两摇后即停住不动,未出一丝声息。江离将窗子推开条缝,随即看到一张不甚柔和的脸上下颠倒着,冠缨的黑色流苏垂在半空摆动。从那略微向上勾起的嘴角,大约能觉出这人心情不差。
“我还以为你从此不会来了。”
江离将窗槅支好。
“我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少女吐字似乎比之前清晰了很多。
渺渺的警告在江离脑海中响起。他歪头往窗外探了眼,觉这小姑娘是双脚钩在屋檐上,倒挂着就身在他窗前的。
“你么着,不会头晕么?”
他顾左右而言它。
“哦,我习惯了,就不觉得。”
少女说完翻身起来落到窗下,身形像一只黑猫。她一眼看到窗边桌上的纸笔,于是问道:“你在写甚么?”
江离将写好的东西拢起放到一旁道:“无事弄笔,只是随意消遣之作,不值一提。”
“兴趣?”
江离摇头道:“起初只是为了提神。家母病重时,夜间也离不得人,长夜里不做点甚么,很容易就睡过去了。如今虽不必再熬夜,但这开了头的文章,不写完总是放不下,于是就继续写下来了。”
少女目光落在螭龙螺押着的那本《金箧浮世》上:“那这本书是……”
“这本?你也读过么?”
江离将书拿在手中。
少女摇头。
江离道:“这可是从闽中风靡至河北的畅销,如今临清勾栏里最红的几段曲话,都是从其中脱胎而来的,你若没听过,才是稀罕哩。”
少女不以为然道:“这样有名?我却不知。讲得甚么故事?”
“讲得是个叫汲黯的药师与他的小师妹,误入药箱中的金箧幻境,在其中游历之事。有人批它‘文字荒诞,逢人私欲以言媚人’,但那无非是些无目子弟,只看表面,理会不得文字中的深意。而善读之人观隐知显,方知这荒诞中藏有多少真切世情。”
江离一提起爱书就谈得兴起,“可惜全书皆妙,结局却写得仓促。”
“怎生仓促法?”
“这书在坊间流传有多个版本,有四十回本、六十一回本,甚至还有一百一十回本,各版的结局迥异。但据我考据,两年前次刊刻《金箧浮世》的是建阳的书坊,当时仅有二十回,之后不定期增刻了新回目,直到上月全书完结,共计只有四十回。所以说,凡是多于四十回的,皆为各书坊借其盛名而编刻的伪作。”
江离晃了晃手中的书,“而我手中的这个,正是四十回精本。此版不知是何缘由,刊印极少,十分珍贵。”
“所以这一版的结局是甚么?”
“这版以汲药师从睡梦惊醒,道出金箧之事只是黄粱一梦作为结束。可依我看,即便这个‘惊梦’结局,是否作者本人之笔犹且存疑,很像他人代笔补完的。”
“即是说这正版的结局,也是伪作?”
“对。依我看,作者穿鱼先生的亲笔终止于第三十九回。此回名为‘赤狐狸误试催命草汲药师错解报夕花”
,故事正说到小师妹生死垂危的关键处,却戛然而止,这就十分微妙了。”
“等等,你说这作者叫甚么名字?”
少女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穿鱼先生。怎么了?”
“哦,没甚么。”
少女的表情依然冷淡,“我想说不定是这位先生笔懒,或被甚么别的事绊住,因此拖延了完稿之期。书坊为何这么心急,要自行仿写结局?他们就那般笃定,作者不会继续写下去了么?”
“因为在三十九回结尾处是这么写的:‘宝扇侵尘,银镜无光。金箧深锁,浮世缘断。’这两句话被很多人认为是终结的暗示。也有从建阳传来的消息说,穿鱼先生其实已因病亡故,不过也都没有实据。”
“就无人前去核实么?”
“没人知晓穿鱼先生的真实身份,怎样核实?许多人曾试着从行文细节里寻找蛛迹,但充其量是捕风捉影,穿凿附会。只从建阳书坊的关系,大约可推断他是闽中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靠的线索了。”
少女道:“原来如此。作者本人不肯露面,无怪书坊敢肆无忌惮地冒名乱写。”
“何止书坊,时下临清的子弟们较量文艺,也都爱拿这《金箧浮世》做个命题,续写一番。一来二去,便更没人能弄清穿鱼先生亲笔完结在哪了。”
“你也写了么?”
少女瞟了眼桌上成摞的纸张。
江离笑了,轻拍那沓纸道:“还是被你问到了。我文笔不佳,与其说是续写,不如算作外传。”
“有甚么不同?”
少女将身探近窗内。江离随即闻到她衣衫上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