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怎的?”
时修眼一冷,射出股冷冽的威严来,“公堂衙门的板子可从不怜香惜玉。”
这月柳也有些眼力,见他真有些生气了,不敢再强,规规矩矩坐直了,一面拭泪,一面垂着脸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嚜,扶云姐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孤苦伶仃的人,她有爹妈兄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将她卖给我们妈学做生意。这几年她娘身子骨不好,兄弟又要娶亲,处处都是大开销,所以她比我们都勤快,吃酒吃起来不要命,一个局接一个局的也不怕累。”
那许妈妈在外头听见气氛不对,忙笑着进来调和,“大人不知道,我们都劝她要多为自己打算,虽是亲爹娘,可既狠得下心卖她到这种地方,她就少孝顺点他们,谁又会说她没良心?可她那个人就心痴意软,她爹娘就是吃定了她这点,隔三差五的生事要钱。我们劝她也不得好,为这个,还和玲珑吵过,玲珑嫌她不领情,从此也不肯理她了,随她去。”
“噢?她们姊妹还吵过?我看扶云姑娘是个和和气气的人,不像会和人争执。”
许妈妈听他口气像是疑心扶云,没道理才死了个女儿,又绕棵摇钱树进去,因此不肯说了。
偏那月柳一抹眼泪,嗤道:“她平日是会装好人,可急起来的时候你没看见呢!”
许妈妈忙打她一下,她还不自知,噘她妈一下,“本来嚜,谁都像我,什么都挂在面上啊?”
时修因想套她的话,一转身,又待她和颜悦色起来,“这话倒不错,我看月柳姑娘天真爽直,不像那些人,脸上好看,肚肠里一万个坏心。姑娘别哭了,我给姑娘赔个不是。”
许妈妈见他肯做小伏低,月柳也破涕为笑了,心道机会又来了,便又让出门去,随便他们说。
他去西屏房里做什么?
去年也是这时节,她爹寻上门来,扶云出去和他在后门拉扯,“你们见天来找我要钱,我也不是结银子的树,就是那能结银子的树,也有个时令季节啊。”
她爹呵呵笑道:“我晓得姑娘近来生意好。”
“这话也是没道理,我生意再好,大半的钱是替妈赚的,落到我自己手里能有几个?这两年我还想攒下笔银子,日后好替自己赎身呢,难道将来指望你们替我赎?”
“可你娘急等着拣药吃呢。那陈家,也等着咱们回话,我怕再拖,人家不肯了,扭脸把姑娘许给别家。”
扶云嗔怪一眼,全没奈何,“要多少?”
“他们要三十两的定,你娘这一向吃药,也赊了铺子里有十两的账。”
扶云没奈何,只得叹气道:“您过两日再来,我想法去凑点。”
先问许妈妈借,许妈妈悭吝惯了,何况老鸨子,只有入腹财,哪有吐口钱,只管推说没有。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等夜间,另改了门路,求到玲珑房里去。
上得楼来,见屋里点了盏灯,床上下着半透明的软帐,玲珑的隐隐约约地在床上正清点什么东西,一听见响动,忙不赢地一股脑塞进被子底下,掀开帐子瞅一眼,“是你呀,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到我屋里来做什么?”
扶云擎着盏灯走进了,有意向床头照一下,看见枕头边上放着个小匣子,比首饰匣子还小,不知放什么东西的。
偏玲珑不给她多瞧,下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榻上行去,“你有事?”
扶云按下疑惑,笑道:“我想请姐帮个忙,可又不大好意思说。”
“你先说我听听看,能帮我就帮。”
“嗯——”
扶云咬着唇,半合儿方腆着脸开口,“我想问姐借五十两银子。”
玲珑遽闻借钱,脑仁突突跳将起来。借她银子是小,可她只管拿去填她家那个无敌窟窿,这两年她生意也算不错,赚得的钱还不都贴补了她爹娘兄弟,自己尚不能结余,何况还人?
再一则,玲珑如今正打算拣个人嫁了,倘若成真,离了这里,将来谁还认得谁?这银子只要借出去,必然有去无回。
因而忖度之下道:“好妹子,你真是错看了人,我能有这些银子何必听妈的唠叨?你没听她早上那言语里还嫌我如今生意不好,吃她老人家的闲饭呢。你若是借两兴许我还拿得出,几十两叫我哪里赚去?你去问问三妹,她或许有。”
扶云作难道:“三妹纵然有,哪里肯借我呢?”
“我有心借你,可我也没有啊。”
玲珑捏住剪子剪烛芯,颤动的灯花里睇着她微笑,淡淡的神情,“依我说,还是算了吧,我看你家里不过拿你娘的病做幌子和你套钱。”
“那倒不是的,我娘是真病了。”
玲珑嫌她耳根软,无声地冷笑着,“即便是真病,那把年纪的人了,又病病殃殃拖了这几年,我看是治不好的,何苦往里头砸钱呢?我要是做娘的,从前卖过女儿一回,在她身上赚过一笔,哪里还好意思再回头赚她的?又不是卖去了大户人家做太太小姐,你我这样的女人,赚的哪文钱不是血肉钱?他们真要为你好,还忍心来盘剥你的?既落到这地步,我看还是少做梦的好。”
说不得,这恰是扶云的心头病,她惯来自欺欺人,哄自己爹娘那是没办法,心里还是疼她。不然这日子简直是口油锅,熬不坏人的皮肤,却煎得心肝脾肺没一个不疼的,时不时就有一死了之的念头冒出来。
今夜冷不丁给玲珑揭穿,她有些下不来台似的。这夜里如此静,静得听着玲珑的嗓音,是那么尖利,刀尖子刮心一般。
她那笑僵在脸上,慢慢低下脸去,“我爹娘倒不是姐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