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喜欢听哗哗的水声。
本来再过半个时辰,自京郊而来的百姓便会涌入城内。
宽阔的御街虽不至于水泄不通,但人贴着人肯定是避免不了。濯光和尚就有好几次被人踩掉了鞋,赤着脚走回了法华寺。
但这日,朝廷派了许多官差沿途看守,在先帝灵驾离开前,应是不会放百姓进城。
汴京城里住的多是身份显赫之人,这个时辰还在层层帷幔里做着半睡半醒的晨梦,他们之中的五陵年少更是在内城朱漆碧瓦的青楼中声色犬马、彻夜欢歌。每当和尚想起那些仍在床榻美梦的人,以及不分醒醉的人时,都为当下自己的清醒与安谧感到庆幸。
一阵马蹄声侵扰了濯光和尚的安闲,远远望去,一名女子身着五色衫褶裥裙,头戴金簪花钗冠,伏在一匹乌黑宝骥之上,扬尘而来。
在女子身后,一高瘦男子身着曲领大袖,系嵌玉横襕,云头黑靴,执弓跨剑,驭胯下白马穷追不舍。
后面那个汉子应是官差,前面那人依照穿着,要么是朝廷命妇,要么哪家大户的淑媛,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场合里?和尚怎么也想不明白。
女子马术精湛,官差见一时间难以追上,便捻弓引弦,一支火矢飞至半空,在靛色的青空中划出一道明黄弯弧。
须臾之间,如钟鼓般震天的马蹄声从四方传来,数百骑纷纷从御街两侧奔出,追向那名女子。
濯光和尚听说过举火为号,明白那名白马官差在用火矢向其他人报信。
然而那数百骑似乎马术不精,坠马践踏者无数,队伍像挣扎的毛虫般挤在御街中禹禹前行。
骑马女子撕风而来,像箭矢一般窜上龙津桥,直奔朱雀门而去。濯光和尚侧身一闪,虽避开了马,但脚底打了个趔趄,翻下龙津桥,幸亏及时握住了石桥阑槛,否则就得跌入蔡河。
还好身子骨硬朗,臂膊有力。濯光和尚暗自庆幸,同时双臂发力,缓缓挪动下桥。
“不对……”
和尚纳闷道。
方才那名女子擦身而过时,和尚瞥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上,贴着一张黄白色的绢布,盖住了她的五官。
这种布子,濯光和尚并不陌生,人过世后,入土前的停丧期间,因棺盖未封,亲属怕其皮肉腐烂,面目狰狞,便会在逝者脸上挂一块布,以作遮掩。
想到这里,濯光和尚不禁有些纳闷。
那块布怎么看都不是活人用的……还是说自己老了,汴京城的求美之风已是如此,但自己还不知道。
追在最前方的白马官差见盗贼就要逃入朱雀门,眦目挽弓,一箭射去,却正中濯光和尚膝盖,和尚没忍住,骂了句秽语,跌入蔡河。
四更天的晨光还没完全苏醒,天色墨蓝参半,汴梁城外的萱草上结了一层酥松的白霜。
一条花白相间的野狗从半人高的土地庙里醒来,挤着惺忪的睡眼,贴着地,用黑色的湿鼻头来回嗅着,身上沾满了霜。
它在等南熏门。
南熏门开,它便可以去汴梁城中,吃人们剩下的早点。但同道中狗实在太多,很多时候抢不到吃的,只好饥肠辘辘地走到法华寺,装出一副可怜模样,让僧人施舍自己点斋饭。
但不到万不得已,它是不会去法华寺的,它吃惯了城里的肉羹、肉饼、肉包子、鸡骨头,清汤寡水的斋饭实在难以下咽。
今年的冬日来得稍早,刚刚立冬,西北的寒凉就已窜入了一马平川的汴州,太阳没冒头,晨雾里便混进了灶火气味。
李端礼一夜没睡,与城外的狗一同等着城门。
先帝的灵驾要于今日出宫,至西边的永裕陵,皇城司派人在郊祭沿途把守,以防不测。
人死了还能有啥不测?李端礼曾这般埋怨。
皇城司原为武德司,自太祖赵匡胤设立以来已逾百年,主管宫禁宿卫,刺探监察,只听命于皇帝,往往是历朝帝王的心腹。
作为皇城司新晋的一名亲事官,李端礼自然被安排在了最寒苦的城门外岗。
在城内站岗者,夜里可以去周遭民房或是脚店歇息,百姓看见皇城司的官服,一般也不敢收钱。
李端礼想,许多同僚已在温软的床榻歇了一夜,只需天明时再出来装装样子便可,而自己则在野地里窝到现在,手脚冰凉,眼皮打架。
朱红的镶钉城门下人头攒动,套着葛色麻衣的年轻农夫蹲坐在地上,背倚着城门夜假寐,夜里前刚摘了些地里的菜头,背着竹篓赶了两个时辰的夜路。农夫盼望能在晌午前清售空,日过三竿,就得贱卖了。
一驾拉着陶器的驴车横在城墙底下,拉车的老驴半跪在地上,反刍着夜里吃下的豆渣和草料。拉车的年月久了,一截缰绳嵌进了皮肉里,与身上的灰色老茧纠缠不清,像河边被淤泥掩埋的腐烂树根。
东北方第一缕绛色晨霞映红了城墙顶上的青灰色望楼,白霜化作朝露,汇聚在草尖摇摇欲坠,将昏暗天光慷慨地散向四方。
新草的生涩气味给彻夜未眠的李端礼稍微提振了精神,但子夜累积的困倦还缠在眉头。
城外也不尽是荒野,还有不少旅店,百姓称它们为“车马店”
。
汴梁是中原最为繁盛之所在,每日误了时辰被关在城外的人多不胜数,这些车马店便专为他们提供落脚地。
但李端礼不想住进去。
车马店里住得大都是星夜兼程的赶路人,一路上舟车劳顿,不便与洗,里面的气味如马厩一般腥臊。
更有不甚讲究的旅店,马棚与床榻同处一室,唯用一张麻布帘子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