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璟再没有说话,赵昶也觉得话已至此,此时多说无益,无声对着许璟点点头,径自离开。他走得很慢,就像在等另一个人追上他,所以当身后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时,他迅速转过身子,那双眼睛近在咫尺,随后又略微拉开了一点距离。愤怒与关切终于从刻意维持的疏离的裂缝中挣扎出本身的路径又交织在一起,声音更在颤抖之下沙哑:“即便不说天下。抛开这家国天下,我只问你,史笔千秋,你难道不懂么?”
赵昶看见许璟眼中的光,他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悲凉再难止住,但话到嘴边,不能不说,说出之后就知道这话到底不是说给许璟也不是说给自己的,听话的,是举头之上的皓皓青天:“我只有这一生,短短不过百年;至于史笔千秋,千秋之后他人评述,何曾由得了我。”
不出其然的,这句话说完,二人之间只剩下寂静。
许璟眼中一切激烈的情绪皆平复下去,冷漠客气的疏离之外,更是无尽的荒芜,不见愤怒,不见嘲讽,不见后悔,所有的一切褪得干干净净,天高地阔,惟见荒芜。
他微微颔首,极力让笑容也扩散到眼底,而后说:“说得是。你的一生终会留名史册。是我看错了。”
这样的目光和口气到底灼伤了赵昶,青色的火光在双目深处蔓延,问:“那你告诉我,你在我身后看见什么,万丈深渊之外,还有什么!此时此刻,你还让我退么?”
“你也的确是在沿着你的路前行,一刻未停。”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
黯然地低下眼,赵昶叹息不休,“自始至终,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就算如今我说此事并不知情,是他人恣意而为,你也并不在乎……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没有信。”
说完赵昶又抬起眼,逮到许璟的一丝动容,但许璟立即又把一切压抑下去,平静地说:“那就是我错了罢。”
他要走,赵昶不让,从身后捉住他,额头磕在他颈边,双臂搂紧了,声音闷着而显得低沉模糊:“难道想,你也不让我想么……大好山河,我也只要有你的江山社稷。相携相持至死方休绝非戏言,我一生最大心愿,俱系在这八个字上。你我是无退路,那我们不再向前半步,就停在这里一辈子,一辈子……”
许璟不动,深深地叹气,他转过头来面颊碰到冰凉的头发,伸出手徐徐摩着,梳得顺而服帖,偶尔有几根碎发窜出来扎到手。双手握住赵昶的,掰开:“本就不是戏言。不要再说了。原来太多事,是我一直没有明白。”
这次赵昶再不曾拦,呆呆看许璟走远后停下脚步回头一瞥,终于明白,在许璟眼中的荒凉,其实自己眼中也有。
……
加九锡的喧嚣刚刚止息,许璟就接到何戎病倒的消息。这是从未有过的,以至许璟听见后不敢确信,多问了一遍加之确认后,才肯定他人口中提及的那人确实是何戎无疑。当日傍晚他处理完公务抽空去了一趟何戎府上,听何戎亲口告诉他病因是饮酒过度而呕血后,许璟眉头一紧:“你这样下去,早晚死在酒上。”
“你真是来探病的么?”
许璟接到消息后何戎其实已经病了几日,所以两人相见之时何戎形色已开始好转。他说完收起笑容,正色道,“人生苦短,难逃一死。但这酒日后我是再不沾了。既然你来,我正好问你,传言你与将军不和一事,是真是假?”
就在当日二人分开之后,不知是谁听去了当日情急之下拔高声音说的那几句话中的只字片语又宣扬出去,很快内外朝皆知,当朝丞相与尚书令失睦,在宫中言语龃龉以至恶语相向。一传十十传百,当日争执的内情旁人当然不得而知,但关于内情的猜测却是不下百种,传得奇态百出。越是传得匪夷所思越是不会有人站出来辟谣,又更是稀奇古怪;但无论细节差得如何远乃止传闻之中互有矛盾,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二者的争吵为的是加九锡一事,或有说得更大胆的,根结就在于众人眼中赵昶的不二心腹终于开口劝阻其加封九锡,终于闹得不可开交。
这样的传言纷扰了近一个月,在无人刻意阻止的情况下愈演愈烈。所以许璟在听见何戎的问题之后,居然笑了:“第一个。”
何戎一时不解:“什么?”
“这么多天,你是第一个敢问出口的。”
何戎苦笑:“你老实答我。”
见许璟低头去喝茶,何戎久等不得,就说:“那我来猜一猜。”
“你猜。”
“言语不和肯定难免,但若说不可开交,远远不至于。”
“这也叫猜?”
“风始青萍之末,这样下去,日久天长,就再不仅仅是传言了。”
许璟又笑,说话间神情漫不经心:“我本是来探病,怎么反倒是你来给我问诊下药?”
“上次朝议前几日,白令专程到尚书台,对你说了什么?”
何戎忽然问。
许璟神色一凛,端住茶杯半晌不作声。何戎点了点头,叹道:“果然是了。今年首开朝议之时,他请奏加九锡,确是出于一己私意,你若将此事归责将军,未免偏执了。罢了,这都过去,他去尚书台找你,断然没有好事。”
许璟把茶杯搁在一边,答道:“不,是好事。”
见何戎面露惊疑,许璟接着说下去:“他来劝我亲拟劝进表。说新朝得立,江山易主,这拥立首功就是我的。还说放眼朝中再无人比我更适合领头起奏,更许我位比丹侯,仲平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这话大出何戎意料之外,他双眼一亮,又暗淡下去,暗骂一声“蠢材”
,苦笑着说:“他昏了头,当日私自上奏将军未曾责罚于他,他竟不死心去找你……”
许璟愈加心平气和:“这样的功劳我当不起,白将军若想,位比丹侯的殊恩他大可亲领。劝进这等好事,愿替他捉刀的能人,恐怕不只一二人。”
“他糊涂!”
何戎扬声喝道,又在这时悟明什么,“你既然疑心将军,为何自己不问?”
“我问了。你不必问我,他是否动心,难道你也看不出么?单单说当日白令上奏那一刻,即便他往昔不曾想过,时至今日他会不想么?一动念是千万里,多少干戈战火多少庙堂易主俱在一念之间,你要我还能如何问?”
何戎一怔,注视着已然动怒的许璟,说道:“你既然说时至今日,时至今日他想一想又如何?陛下在鸿恩殿上命你拟旨之时,可曾以天子之心待天下,又可曾以天子之心待人臣?”
说到这里他放缓业已激昂的语气:“平朝三百年基业,非一朝一夕可更易。将军若如当日梁冲刘邵般谋一己私名,只欲天下大乱而非大治,为何还要等到如今。割天下而自立,多少年前不就成了么?你心中所忧我并非不明白,这世间可有任一件事但能两全?十年还不足你看清么?”
“向前每一步,迷雾越多,越是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