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开心。
于映央一直知晓自己的问题:孱弱的腺体是原罪,他的存在也是原罪。
累加在原罪之上的,是他的善良:想要每个人都开心,不想要让人因为他而难过,想要变得透明,想要不成为磕绊,不横生事端。
他有时宁可自己没出生过,有时候又为自己觉得不值,他活了这么多年,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活着的,没有一天觉得开心……
生活在明朔家的这段时间里,他由衷感到了自由带来的快乐,那是一种可以毫无顾虑地成为一个穷光蛋,一个窝囊废,一个一事无成的人的自由带来的快乐,是最纯粹的快乐。
他不必再取悦谁,不必努力不成为谁的负累和麻烦,他只要将自己藏起来,只要做做咖啡、剥一剥鸡蛋壳就能拥有一张通往自由的门票,自由和快乐变成了最唾手可得的宝物。
所以他真的这么想。
明朔的轻蔑要比妈妈的重视自由得多,明朔的鄙夷要比妈妈的期望快乐得多。
一切都很好,他再无所求。
说完这些,于映央看向明朔,明朔也在看着他。
于映央向明朔投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感激的笑容,明朔转过身,回答关于企业管理方面的提问。
耳廓悄悄红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就留给我们小映央吧,”
记者终于将视线转到正在发呆的于映央身上,“这个问题可能会有些冒犯,但也确实是很多网友都感到好奇的。如果不问,我怕是没办法跟大家交差了……”
于映央回过神,钝钝点头,“您请问。”
“在小映央的记忆里,你的妈妈和继父的相处是怎么样的呢,他们的感情是不是很深呢,或者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可以跟我们分享?”
听到他的问题,镜头里漂亮的两张脸同时产生微妙的变化,明朔蹙眉,似乎感到不满。
于映央则是茫然。
妈妈和明叔叔的感情是怎样的呢?
在他们双双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于映央也曾试图分析。他还记得妈妈对他们的谩骂,粗鲁的、挖苦的、克制的、宣泄的……他们俩曾是心照不宣的战友,默默平摊着这个家的经济来源的怒火。
他也记得,在某个日落,简陋的筒子楼阳台种满了妈妈最爱的黄玫瑰。
他坐在妈妈身边,妈妈的手抓着他的手,在夕阳还未落下之前,明叔叔将他们的脸记录在画纸上。
待繁星升起,明叔叔放上爵士乐,拉着妈妈的手在阳台上跳舞,于映央坐在小马扎上,小腿被蚊子咬了六个包。
所以,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爱情吗?
“我不知道……”
想了许久,于映央终于给出答案,“我不懂什么是爱情……所以我读不懂,妈妈和明叔叔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于映央的眼睛很亮,看上去很坦诚,也很柔软,脆弱,不大能抵御风险,但也在最艰难的生活、最痛苦的疾病的摧残下活到了现在。
他说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他不懂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妈妈搏的是不是一份爱情。
“我真的不知道。”
于映央说。
采访共计一个半小时。和于映央约定等他开学拍摄学生日常后,记者带着摄影老师离开公寓。
明朔回房换了套西服,深灰色的缎感面料,站在光线明亮的客厅的时候,让于映央联想到跃出海面的海豚的背脊,给自己逗笑了。
“怎么?”
明朔经过他,无法理解他动不动就傻笑的习惯,“你在笑什么?”
于映央摇摇头,恢复正色,“没有。”
明朔瞥了他一眼,交代道:“半小时之后,全屋保洁会上门做清洁,你要是嫌吵可以去楼下咖啡店坐坐。”
媒体的人在公寓里里里外外逛了好几圈,再加上对于个人隐私方面的考量,除了保洁,明朔还邀请了公寓的安全专家登门,确保室内没有偷拍摄像头。
于映央轻轻摆手,新衬衣太过修身,让他不太敢做大动作,“我等一会儿也要出门的,你忘啦,今天是我正式开始治疗的日子。”
明朔确实不会记得这种事,哦了一声,看了眼时间就打算出门。
“诶——”
于映央张开手臂,堪堪拦下他,“哥哥,你下午有时间吗?”
明朔给了他一个疑问的表情。
于映央挠挠头,忐忑地请求,“我看了很多之前接受过治疗的oga的分享,都说很痛,还有人因为太痛所以干脆放弃治疗了……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陪我去吗,只去这一次就好,以后我都自己去。”
其实上次去检测腺体的过程也很痛苦,结束后护士向他表示,正式治疗只会比这更痛。但是于映央觉得尚可忍耐,事后分析,他这么想很有可能是那天有明朔陪着。
无论是填写那份冗长的问卷,还是和明朔隔着一道墙壁、躺进检测舱,亦或医生讨论病情和治疗方式,他都觉得,因为有明朔在,整个过程都变得很积极,也不会感觉孤独。
明朔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遮掩住他的眼神,也让人无从猜测他的想法。
半晌,他启唇道:“没有。”
于映央的心脏一轻,却也体谅地点点头,“哦,那好吧。”
oga的失落让明朔感到些许压力,于是离家前,他告诉于映央,“诊费已经提前预付过了,明氏在研究所有个账户,任何费用会直接通知公司结算,你不用担心。等会司机把我送到公司就会回来接你,结束了再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