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理他,把臨時買的那束花擺在老先生墓前,然後鞠了三個躬。
老先生的遺照還是張聞圖片,當年入選過年度十大聞圖片的。那是攝影師在他開庭前抓拍的一張圖,臉上皺紋縱橫丘壑,眼神是老態龍鍾了,但卻堅毅沉穩。看看老先生再看看沈君頤,我都想像不出來如果老先生活著,會對他這個寄予深厚希望的愛徒擺出什麼表情。
「……是你啊……?」背後,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響起,「我還不知道,你跟老師有這交情呢?」
「……我也想不到,你來掃墓就這態度。」我冷冷地說。
「噗嗤。」沈君頤笑出了聲,「態度都是給外人看的,有個屁用。」
他翻身坐起,茅台酒斟滿墓前小杯,「難得蘇老師是個有心人,來都來了,一起陪我老師喝點兒?」
我皺眉,心想老先生生前你一句話不說,這會兒了又何必惺惺作態。垂眼,微風吹動著杯口酒液蕩漾,一點點香灰漂浮在清澈的酒中,不知怎的,突然就讓我覺得有點戚戚然。
於是我就接了酒。
沈君頤又在大理石台子上灑了些酒,然後我倆碰杯,沉默對飲。他從兜里掏出煙,抖抖索索地點燃,然後深深吸了一口,別在墓碑旁。然後神叨叨地念叨:「吶,煙、酒都給您帶來了,該說的我也都說了,還多個人來一起看您,老爺子,該高興了吧?」
我:……
老油條訟棍居然還有這一面,這我倒是沒想到。
干站著畢竟尷尬,於是我略一點頭打算離開,沈君頤突然開口問道:「他怎麼樣?」
他問的是安謹言。
我想了想:「你希望聽到什麼樣的答案?是他很好?還是他離了你幾乎活不下去?」
安謹言的確是難受了好一陣。那天早上,沈君頤看著他負氣離開,卻還是扭頭上車先去干自己的事。兩個小時後,安謹言拎著所有的材料去了律所。
那個a1ice是個精明人,看安謹言紅著眼睛怒氣沖衝來辭職,自然不想沾染這種麻煩,於是勸安謹言不要衝動,等沈君頤出差回來再說。然而安謹言自尊心受辱,正在氣頭上,決計是不可能等到沈君頤回來的,他放下門卡掉頭就走。
不知是因為前段時間太忙太累,還是因為在垃圾站里關了一宿沾染了什麼病毒,還是因為情緒波動太大,總之,安謹言當晚就生病了。高燒一度飆升到39c,凌晨一點,我下班回家剛睡著不久又被他電話敲醒,電話里他聲音虛弱,說,蘇哥,你能不能上來一趟……我好像不太行了……
於是大晚上的,我又把他折騰進醫院。
燒在第二天上午八九點的時候終於退了下去。我去醫院外早餐攤吃了個早飯,順便給他帶了一份。等我回到病房,發現這個沒人管、欠巨款、感情上又被暴擊的小孩,躲在被單里,偷偷地哭了。
一下子失去了每月三千五百塊的收入,又大病了一場,那個月,安謹言的還款是找我借的。
22。
我看著沈君頤,等待他給我一個回答,不過我猜想他不會。因為他出差回來之後也並沒有來找安謹言解釋——至少我沒在樓下看到過他。而且照安謹言的性子,如果沈君頤真的來找他,他一定會按捺不住告訴我的,但他也沒有。
從那之後,每個月月底來跟安謹言核對還款進度的,就變成了a1ice。一開始,a1ice還會專門說一句「沈律這幾天很忙哦」,兩個月之後,或許她自己也覺得這話有點刻意有點多餘,於是連這兩句話也省了。
出乎我預料的是,沈君頤猶豫了一下,說,「那還是希望他過得好一點吧。」
「他過得挺好的。小安還是有點設計才華的,人又機靈又踏實,說實話,沒有你們律所那堆雜事兒,他能接的活兒比掙那三千五多多了。」我很快地說。
沈君頤飛快地提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但最終只是扭出個苦哈哈的表情,「是麼?那挺好……挺好。」
終是忍不住,我問道:「你怎麼想的?居然會把他前老闆的老婆的公司資料交給他去整理?你是真的沒留意,還是真的不在乎他的感受?」
——作為一個職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職場社畜,情感上我偏向安謹言,但從理智上說,我是理解沈君頤的。我只是不理解,他為什麼非要讓安謹言知道這件事。
沈君頤先是一瞬茫然,之後便又擺露出那副想哭又想笑的表情了。他說蘇老師,我要是跟你說,我是真的早就忘了這茬,你信不信?
一開始不過是一個例行公事的項目,既沒有風險,還能掙錢,又是國內開創性的制度可以撈一波名聲,非常符合他接案子的原則。只是他沒有想到,那個年輕的、明明緊張得不行,還強裝鎮定的大男孩,會說出自己客戶的名字。
作為一個合格的、靠譜的、成熟的職場人,沈君頤必須把客戶的利益放在前,所以他必須對柴慧雲甚至她老公的行蹤三緘其口。然而到底是有幾分憐憫有幾分愧疚,於是他便給這個年輕人,提供了一些舉舉手就能提供的方便。
如果故事在這裡戛然而止,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結局,可是從哪一步起,慢慢就走偏了呢?
或許是他工作到深夜時一句小聲的提醒,讓他別抽那麼多煙;也或許是每次上門核對還款帳目時,那個殷勤留他吃飯的邀請;也或許是我無意間說的那句「安謹言說你們是嚴肅認真的戀愛關係」,逼得他不得不正視安謹言這個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