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拔出手枪,保持警惕,稳步向舷侧栏杆靠近。
夜里浓墨水般的海面上,没有月光,连水波间的粼光都看不见,如同眼盲,只有轻轻拂荡的海波,使船舶微微的摇晃。
陈竟蹙眉紧盯。
但忽然,微弱的磷光从海面下漂浮上来。那是某种可以在夜间发出细微荧光的微小海藻,它们微缩的海洋萤火虫般从海表下浮泛上来,照亮了离舷侧不远的一片清澈的深色海水。这样的情景,令人觉得柔和而静谧。
在这短暂的柔缓中,海洋好像也变得不再磅礴而可怖,而变成了某种可以依赖,让人赖以生存的温柔家乡。
有过前车之鉴,陈竟怀疑自己是掉进了某种人鱼所带来的幻觉,可经过判断,他认为自己的大脑仍然是理性的,并没有产生奇怪的念头,或者某种具有误导性的蛊惑。
然后,一张可以说是十分苍白的脸庞从荧光的微小海藻群中浮出,围绕着它漂浮的长发像是更纤长的海藻。这是一张雌性的面孔,那颗类人的头颅上所具有的五官要比陈竟所见过的雄性人鱼要柔和得多。
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仍旧是没有人性的,而是一种野兽的矇昧。
对于人类,人鱼无疑是凶相毕露的。可在霎那之间,那条雌性人鱼与陈竟短暂的对视,那条雌性人鱼却并未显露出那种见到猎物的凶性,而是柔和的,甚至具有母性的,便好像陈竟也是这广袤海洋中的一部分。
陈竟不知道这样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思索片刻,他从衣领中取出了费德勒送给他的同心锁。
看见同心锁,那条雌性人鱼竟然浮出了海面,头颅朝着陈竟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急促的鸣叫。借着海藻的微光,陈竟终于也得以再一次端详这对交错在一起的玉环锁,白玉磨成,可在转动之间,两环交缠之中,竟在玉石中有一点小小的蓝色荧光——像是人鱼的血。
那条雌性人鱼驻望陈竟片刻,便重新潜回了海表之下。
那微小的海藻越浮越多,把“捉龙号”
船头的这片海域都照得莹亮,像是从海下从浓云中走出的月光。
而随着浅层海表的被照亮,陈竟也看见了更多游动的影子。
那是正如费德勒给他的真正的《南洋人鱼图》所说的一样,雌性人鱼带领着新生的幼体人鱼,在夏季前往热带海域,完成幼体人鱼们的生长期。
体型远远要比雄性人鱼要纤细,也要秀气得多雌性人鱼们在海表下结群游动,引领着、呼唤着跟随着的幼体人鱼,那相当于人类中的小孩子,体长在一米到两米之间,按照费德勒的说法,还没有学会深潜的本事。
它们的母亲把它们的食物,想来应该是生活在深海区域、海沟区域的软体动物驱逐到浅海的海表,供它们食用,但没长大的孩子们太过贪玩,不顾母亲的苦心,呼朋引伴的去追逐发光的海藻群。
它们在海表滚动,于是便可以把发光的海藻群黏在它们的头发、皮肤上,使它们看上去也会发光一样,浑身亮晶晶的。
这样堪称珍贵的场景的观看,也许是人类史上之未有,而即使曾有过,也不曾被书面,或以其他的方式记录下来过。
陈竟能如此幸运,但在愕然的看了半晌后,只忽然心道:“我看这也和别的什么什么鱼没什么区别了。如果费德勒的同类们都是这个样子……那恐怕是很难自保了。”
他又想道:“看在费德勒的面子上,哪怕也许并不是同一个亚种,我也希望这群人鱼赶紧跑得远远的,我回去交代不了,也就交代不了了。可……弱小就要挨打,我不动手,难道别人也不动手吗?”
可这世上真不单单是造化弄人,而且是怕什么来什么,陈竟正想到这里,又继而想到说要给他供货人鱼“束脩”
,回国用以打点交差的闽商,再又想到搭上英国人大船的周老兄,最后又想到大约已经脱离现代人类范畴的虾夷人——
忽然,他便听见一声真如振雷般的炮响声,火光炸起,双耳欲聋,便见一条火花流星似的陨入海中,只在“捉龙号”
数十米外,振起的海涛冲上舷侧,把“捉龙号”
这百岁老翁晃了又晃。
人鱼族群霎时间四散而逃,但一道青蓝的血迹,在“捉龙号”
船头弥散开来。
捕杀
轰!轰!
又是两声炮响。炸开的水浪有小山高,砸在陈竟身上,浇得他浑身精湿。
“捉龙号”
动荡起来,那钢铁炮弹的火星陨灭在海水中,硝烟呛鼻。陈竟低头,看见自己这一身衣裳上都溅上了青蓝色的人鱼血迹,飞射的碎肉落在甲板上,是小半条鱼尾,断面惨白,还犹如蜥蜴的断尾般“砰砰”
跳弹着。
陈竟口中咸腥,摸一把脸,疾速鸣枪两发,大吼道:“戒备!戒备!”
王胜仗冲将出来,惊慌失措道:“连长!这是怎么了?坏了!难不成是仇家跟来了,我们落入敌人的包围圈了?!”
“去你妈的仇家,没长眼是不是?”
陈竟一脚把王胜仗蹬个趔趄,又是水浪砸来,陈竟拖着王胜仗打了个滚,把人踹进船舱道:“去!去找驾驶室值班的,向东,航速提到最高!快跑!”
陈竟回头,看见漆黑夜色中在火炮火光中露出冰山一角的钢铁舰影。
同彼相比,他们这艘载了几百号酒囊饭桶的“捉龙号”
,充其量不过算是一艘大些的渔船,别说一战之力,能不能逃走不被误击都成问题。
不过,也许可以算作好消息,这艘近代舰船的炮击目标,也并非是他们这艘老弱病残的“老渔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