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音犹疑道:“那是如何?”
“那‘萧郎’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劫杀了赶考途中的真正的萧郎,顶了他的身份,实际却是个大字不认得几箩筐的土匪罢了。他一心想把盈娘骗到手,攀上太守家,得个荫官做做,怎么可能真去赶考呢?”
漓音一惊:“可那盈娘,生在太守府,也该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怎么会被一个土匪轻易就骗了去?”
“真正的盈娘,自然能一眼识破。”
洛思琅笑着摇摇头,“可那‘盈娘’,是化成盈娘的狐貍精。她吃了真正的盈娘,得了一副人的皮囊,又怕被太守一家识破,请道士来把她收了,便盼着想骗一个去朝鹿城赶考的书生,能名正言顺地带她离开。”
“——祐姬殿下,这样一出戏,可还精彩?”
漓音忙问:“最后怎样了?”
洛思琅悠悠道:“自然是彼此发现了真实身份,恶人相互折磨。假盈娘将假萧郎告到了官府,说他劫杀学子;假萧郎向众人证实,假盈娘是长着尾巴吃人饮血的狐貍精。最后谁也没有好下场,死的死,灭的灭。”
漓音道:“这样一来,又成了一个劝人向善的教化故事了。”
“你别心急。锁清秋写的戏,怎会如此简单?”
洛思琅又道,“这二人受尽世人的责骂凌辱,没捞到一点儿好处,临到死前,才想起彼此曾经花前月下,相互欺骗的谎言中,或许藏着一点点真心。这世间,只有狐貍精不会嫌弃土匪,只有土匪不会嫌弃狐貍精。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漓音惋惜地道:“其实若是他们联手,倒是有机会走上一条生路的。土匪带狐貍精离开太守府,狐貍精去偷一份答案给土匪,这二人不就能在京城过上好日子了吗?”
“玉舟聪慧,这些正是我想说的。真土匪假才子,真妖孽假贵女,都无所谓。若是二人联手,彼此皆有生路,何乐而不为呢?”
洛思琅直直地盯着她。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漓音反应过来,如遭雷殛。
苍筠竹(六)
“若是二人联手,彼此皆有生路。”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古莩塔·漓音如遭雷殛。
她面上仍然镇定,可是重重繁复的华裳之下,背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中衣。
他已经知道了?
不。
漓音很快否定了。
到目前为止,他们要做的事只有分野城上六家的家主,以及她自己才知道。
其余人都只是奉命令行事,就算是“六重天”
的首领越翎,都不能知晓全貌。当然他凭着接触到的信息,可能猜测出了几分,这都另说。
上六家的家主们在密谋这件事的时候在雎神面前歃了血盟,凭栎人对雎神的信仰,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说给任何人的。
在这电光火石间,漓音的思绪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从洛思琅的角度想一想,发觉端倪是很容易的事情。
他们分野城,借了权势,借了大把大把的钱,给他这一个二十年来默默无闻的中洲皇子,帮着他撼动深得皇帝信任、百官拥戴的中宫太子。而他们所求的,竟然仅仅只是立一个属于分野的皇贵妃,甚至都不是皇后?
既然如此,栎人所求之物,必在别处。
洛思琅是一个仅凭洞察力就铲除了太子的人,纵然得到了他们分野的助力,可栎人在朝鹿城想要翻云覆雨也不如想象中容易,犹如隔山打虎,力所不及。
一切的关键,都还在他自己。
中洲皇帝已经年迈,年迈的皇帝总有一个通病,那就是疑心。
他志不在征战。大靖立国已近两百年,总出了几个善战的皇帝。就拿天珑二十三年来说,越王洛云照奉命率五十五万凝光军,差点打到了分野国都,逼得悉闾摩王将王子穆宁送入朝鹿城为质子,不可谓不辉煌。
也正是这位穆宁王子,后来回到分野,从苏赫达那王室中分家,成为了苏赫剎那家的第一任家主,也即是霄姬苏赫剎那·天瑰的曾祖父。这些都是后话了。
天珑二十三年至万宁十四年,已是近百年过去了,管他洛云照、穆宁,都不过成了一抔黄土。当年那些彪炳史册的功绩,现下又能如何呢?
年迈的中洲皇帝,有自己另外的野心。
他想要在有生之年,辟出一条通达三陆七海的商路。
他遍览史册,心如明镜。
万年之前,世间之局势便是如此。有瀛海和澜海这两道天堑横亘于三陆之间,中洲再善战,还真能将分野、大荒、南荒三郡,以及朔洲六部,尽收入囊中不成?
倒不如坐在一块儿,做做生意,彼此都有些赚头,才是正经事。
这样的想法自然被一些大臣强烈反对。
可他们反对的并非商贸本身,甚至并非民生、福祉、利润这些最要紧的东西。这些读书读腐了心的家伙,认为一旦朝廷大力支持商贸,商人就可以登堂入室,女人就可以抛头露面,实在不合规矩。
洛思琅抓住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他已看出皇帝的商贸改制之心不可转圜,尤其是在改制初期,一定会重重整治几个反对者,为后续铺路。
洛思琅趁着皇帝北上朔洲,与蛮人商谈的时机,将太子洛思琮与他的一伙肱股之臣打为反对者。并设计让皇帝以为,他们对皇位有所图谋,只等着皇帝从北方回来,就要一举发动宫变。
皇帝果真雷霆震怒,多年的儿子和臣子,废为庶人的废为庶人,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
洛思琅自幼就浸润在深宫中,母亲出身卑微,只是一介宫婢,他会瞧人的脸色才能活到二十岁。像蛇也好,像狐貍也罢,在他眼里,人心是最简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