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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有想到,围攻七里坪本来是一场军事斗争,最终却演变成了一场关于粮食争夺的较量。这天黄昏,警卫战士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从外面领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正在作战室的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吴焕先走到作战室门口,结果那女子一抬头,吴焕先才看到原来是自己的妻子曹干仙。很明显,曹干仙在进门之前刚刚洗了脸,因为她浑身上下,只有脸和手是干净的。吴焕先心疼地责怪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没等曹干仙说话,警卫战士扬了扬手里的布袋子抢着说:“嫂子是来给咱们送粮食的。”
曹干仙看了警卫战士一眼,回头对吴焕先说:“听说部队缺粮,咱娘让俺把这些粮食送来。”
她又深情地看了吴焕先一眼,说:“你瘦了!”
这时,徐宝珊、成仿吾、郑位三几个人也走出了作战室。曹干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在褴褛的衣服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找出来13个鸡蛋。她把鸡蛋分别塞到几个人的手里,然后说:“你们补补身子。你们忙,俺就回去了。”
曹干仙说完转身就要走,徐宝珊说:“弟妹,来都来了,马上也该吃饭了,你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
曹干仙看看徐宝珊,又看看吴焕先,笑了笑说:“不了,你们忙吧,俺走了。”
吴焕先把手里的鸡蛋放到几个人的手里,紧走两步,和曹干仙一起走出院子。在大门口,吴焕先问:“你和娘还有粮食吧?”
曹干仙说:“你放心,俺们留的有。”
吴焕先说:“回去对娘说,我一切都好,让她别操心。”
曹干仙点点头,说:“那俺走了。”
吴焕先说:“天黑,你路上自己当心。”
曹干仙又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她说:“焕先,我怀孕了,四个月了,你快当爹了!”
说完羞涩地低下了头。
吴焕先一把把曹干仙揽到怀里。
他俩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这就是二人的永别。而此时,两人不过刚刚结婚两年多一点,曹干仙一直在地方苏维埃政府工作,而吴焕先一直在部队,两个人一直是聚少离多。就在曹干仙回去不久,遇到反动武装反复拉锯式清乡,因为吴焕先的原因,她和婆婆不敢在村里露面。家中没有粮食,最后二人被活活饿死在了自家的夹墙里。
吴焕先目送曹干仙离开之后返回院内,看到徐宝珊、成仿吾、郑位三三个人正在翻看曹干仙送来的那个布袋。吴焕先走过去,看见三个人都眼含泪水,就拿过布袋一看,原来袋子里除了大米,还有小麦、黄豆,甚至是谷糠,很显然这是乞讨得来的百家粮,一时间吴焕先百感交集,鼻子一酸,也流下了眼泪……
战斗已经打到了第四十三天,下午参谋刚刚呈报过统计,全军已减员过半。眼下能够投入前线战斗的战士已不到六千人,并且因为长期作战,加上三天两头挨饿,前线战士的身体已经变得非常虚弱。
国民党部队越聚越多。各地国民党军也趁红军被困于七里坪之机,不断进犯根据地中心地区。更可怕的还不是国民党军的围困,而是国民党军在到处破坏麦收,他们只要经过快要成熟的麦地就直接泼洒汽油放火焚烧。负责后勤保障的郑位三这次专程到指挥所来汇报情况,说是汇报,他到了之后其实只说了一句话:“我手里现在一粒粮食也没有了!”
说完就一屁股坐到了那里,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在那里,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黄昏时,七十四师参谋长打来电话,汇报战况。在电话里,他带着哭腔说,为了抢夺粮食,他们派了一个营在打鼓岭附近袭击国民党军队的补给车队,但国民党军队补给车队后紧跟着作战部队,最后这个营牺牲了一百六十多人,却只抢到了二十多袋面粉。说到这里,他突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平复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还有,由于敌人封锁,前线伤员也送不下去,部队情绪低落,已经完全处于被动的守势,根本无力再组织进攻。
沈泽民又开始大声地咳嗽,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试图站起来,但没能成功。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能成功,最终他放弃了站起来这个念头。
吴焕先一脸憔悴,一看就是持续睡眠不足的结果。他看着沈泽民,率先打破了沉默:“书记同志,现在不是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了!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咱们不能把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鄂豫皖苏区和红二十五军都给葬送掉啊!我的泽民书记!”
说最后一句时,吴焕先几乎是在哽咽了。
徐宝珊把手里的烟袋放到桌子上,说:“泽民同志,是该下决心的时候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以大局为重啊!”
沈泽民面如死灰,突然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吴焕先站起来,倒了杯水递给他。沈泽民艰难地喝了一口,然后轻轻把茶缸放到桌子上,他看了看众人,艰难而又虚弱地说:“命令各部队……撤出战斗,相机……向……麻城北部……转移吧。”
他的声音微弱而嘶哑,但所有人都听清了,因为他们都在等待这句话。
吴焕先连忙大声对等在边上的参谋们喊:“赶快向各前线部队传达省委和军部的命令,各部撤出战斗,相继向麻城北部转移。”
没等参谋们回答,他又接着说:“要快!快!快!天亮前各部都要撤下来!”
很快,指挥所就热闹了起来,参谋们一遍遍地打着电话,重复着撤退命令。
此时的吴焕先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自战役开始以来,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在这一刻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几乎所有的作战部队在接到这个撤退命令的时候,都像是接到了特赦令一般,这个命令他们等得太苦了,在他们的心里如何撤退已经演练了几十遍,甚至上百遍。
这是一个热闹的夜晚,也是一个凄凉的夜晚。夜色中,各个红军阵地都在有条不紊地撤退。好在,国民党军也很疲惫,他们好像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和自己鏖战了一个半月的对手就这样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