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第3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300页。
杨绛和白先勇的同名小说《小阳春》均从贾母所谓“小阳春的天气”
获得创作灵感。这是一种不是春天,又似春天,而且很快就会由暖转寒、由荣转枯的独特天气。它给人以一种春回大地的幻觉,令人滋生别样的憧憬。对于青春已逝而又试图唤回青春的人,这种幻影般的节令特别能够触发他的心绪和感慨。
白先勇笔下的樊教授正是在十月小阳春的璀璨阳光下,一再想起青葱岁月时的自己:
就是这种秋高气爽的小阳春,他记得最清楚了,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绒背心,一听到钟声就夹着书飞跑,脚不沾地似的,从草坡上滑下来,跳上石阶,溜到教室里去,那时他才二十岁呢!白先勇:《小阳春》,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第150页。
二十岁时的樊教授,步伐何等轻快,行动何等敏捷,就像风一样来去自如,潇洒不羁。那件杏黄色的绒背心,无疑是青春的象征,活力的象征,它多次在樊教授的记忆里闪回出现,俨然是他生命中最深刻、最美妙的印记。当年的樊教授,抱负远大,豪气干云,远道而来的德国教授非常欣赏他的不羁个性和壮志雄心,称赞他是“最有希望的青年数学家”
白先勇:《小阳春》,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第151页。。三十年后,这个“最有希望的青年数学家”
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依然是个不入流的学者和二流教书匠。小阳春时节充满活力和热力的校园深深刺激着他,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痛楚。
与樊教授相比,俞斌是一个功成名就的文科学者,住三层洋房,家庭美满,生活条件优越,堪称成功人生的典范。但人到中年后的发胖、秃顶、生命的老化令他感到焦虑,长期的学院生活、书斋生涯又令他感到厌倦和烦闷。以下这段内心独白就颇具代表性:
春天是别人的了。自己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就没知觉怎么过去的。挣扎着,挣扎着,为生活,为学问。人生真和流水一般,不舍昼夜。他现在是有声望有成就的俞博士。可是,才站定脚跟,才有闲暇睁眼望望这世界,这世界已经枯黄憔悴,变了颜色。杨绛:《小阳春》,《杨绛文集》第一卷(小说卷),第45页。
俞斌对流年似水,青春已逝,以及因忙于生计和学问而无暇感受世界的感伤与感喟,与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颇为相似。浮士德是一个满腹经纶、长期埋首书斋的老学究,面对即将朽坏的身躯,浮士德深感焦虑和惆怅,滋生了“知识久已使我作呕”
的强烈反感和不满。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第103页。这是浮士德临衰老之际所爆发的精神危机。魔鬼梅菲斯特洞悉了这种危机,他在引诱浮士德与他签署了以死后灵魂交换生前满足的协定后,引导浮士德服下女巫的灵药,令浮士德年轻了三十岁。重返青春后的浮士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街上追逐少女玛加蕾特。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第157页。杨绛熟知浮士德的故事,她所塑造的俞斌显然有浮士德的影子。“他推开满书桌乱堆着的政治思想社会问题的世界名著。什么研究!什么著作!他只觉得一对脚尖儿,着了魔似的站立不定,不由自主地想跳舞。”
杨绛:《小阳春》,《杨绛文集》第一卷(小说卷),第37页。这是《小阳春》起首时对俞斌的描写,从中可以看到浮士德的心态,浮士德的危机。而那个“满脸黑毛”
杨绛:《小阳春》,《杨绛文集》第一卷(小说卷),第41页。的胡若蕖正是俞斌的玛加蕾特。
从心理危机的角度来看,《小阳春》刻画了一个五十岁的数学教授在深秋回暖时节的深深感伤,杨绛的同名小说则表现了一个四十岁文科学者在同样时节里的短暂躁动。以中国传统观念为标准,五十是知天命之年,四十是不惑之年。按照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提出新的年龄分段,中年是指四十五至五十九岁。因此,人过四十,就开始走向中年。五十开外则是地道的中年。俗语说:“人到中年万事休。”
所谓“万事休”
,不是指一切告终,而是指形貌渐老,血气渐衰,待人处世应当看开看淡,不要呈血气之勇,更不要卷入意气之争。毋庸置疑,人到中年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是绚烂的、明媚的、仿佛挥霍不尽的青春,在此之后,是终将远去的韶华和茫茫来日。
1980年,大陆女作家谌容在《收获》杂志发表中篇小说《人到中年》,轰动一时。小说描写了中年眼科大夫陆文婷因工作、家庭负担过重而病累交加、濒临死亡的故事。当时的评论家一致认为,这部小说客观而真实地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艰难人生和生存困境。事实上,这部小说在反思“文革”
后知识分子地位、处境的同时,也隐约显露出对“中年危机”
的关注(如表现陆文婷在昏迷中回忆青春与爱情),只是较之杨绛、白先勇的《小阳春》,这一隐含的主题并未得到充分表现。
“中年危机”
是指人到中年之后生理及行为上的不适应和心理上的不平衡。在此阶段,人的身体面临老化的威胁,其在家庭与社会中的地位也开始发生微妙变化,由此导致内心矛盾重重,滋生出焦虑、紧张、自卑等情绪。杨绛《小阳春》的开头生动表现出俞博士在小阳春的煦暖中向“中年危机”
宣战的不服老心态:
其实是秋天,俞斌博士心上只觉得像春天。谁说他老了!四十岁正是壮年有为,他皮底下还流着青年的血。他的兴致,像刚去了盖的汽水瓶里的泡沫,咕嘟嘟直往上冒。杨绛:《小阳春》,《杨绛文集》第一卷(小说卷),第37页。
在杨绛通过小说探究“中年危机”
的20世纪40年代,“中年危机”
问题尚未引起广泛关注。时至今日,“中年危机”
已是全球范围内的热点话题,也是中西方当代文学与影视艺术所关注的心理问题。英国当代作家马丁·艾米斯的《信息》,奥地利当代作家格哈德·罗特的《新的早晨》等小说,以及美国电影《美国丽人》《重返十七岁》等影视作品,均是在表现、演绎和探究“中年危机”
问题方面颇具代表性的作品。在当代中国文坛和影视界,刘杰的长篇小说《中年危机》以及据谌容中篇小说名作《人到中年》改编的电视剧《人到四十》,堪称是最具影响力的两部反映中国社会“中年危机”
问题的文艺作品。
不少学者在评论以“中年危机”
为主题的小说或影视作品时,均以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CarlGustavJung)对中年心理的解析为理论依据。事实上,荣格虽然最早从心理学角度深刻探究了中年转向问题Cf。MurrayStein(formerpresidentoftheIionalAssociationforAnalyticalPsychology),InMidlife:AJungianPerspective,ChironPublications,NC,2014。,但“中年危机”
这一概念的创造者却是美国心理学家雅克(ElliottJacques)。1965年,也即荣格逝世后第四年,雅克在《死亡和中年危机》(DeathandtheMidlifeCrisis)一文中首次提出了“中年危机”
这一概念,意指“成年人意识到人生无常和来日无多的那个时期”
(“atimewhenadultsrealizetheirownmortalityandhowmuchtimetheymayhaveleftintheirlives”
)。ElliottJacques,DeathandtheMidlifeCrisis,IionalJournalofPsycho-Analysis46(1965):502–514。
很显然,雅克对“中年危机”
的定义受到了荣格学说的直接启迪。荣格认为,自我在前半生的发展集中于外在世界,一个人通过做事、实现目标、形成独立的自我以达到对世界的某种征服或掌握。但到了中年,从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以后,随着潜意识能量的退缩,成年的自我开始感到疏离和缺乏意义,并体验到一种死亡之感。只有当人格发展到更高的层次,成年的自我才能获得再生。所谓中年转向,即是指成年自我由应对外在世界转而聚焦于内在生活,并弥补在前半生未得到发展的方面。荣格的传人沃西本(MichaelWashburn)进而将中年转向视为自我回归到其起源从而走向超越的一个例证。他指出,在前半生,力比多朝外在世界的方向流动,自我从集体潜意识(动力基础)中脱离出来,忙于应付外在世界,导向外在的成就。但到了中年,力比多的外向流动开始衰退,因而从外在焦点撤退,开始流回到源泉或动力基础,自我也转向内部,开始对外在世界失去兴趣,转向自身的主体性和潜意识。这种中年转向是回归到起源,使自我回到其最初的作为动力基础的本源所在。参阅郭永玉《荣格及其学派与超个人心理学》,《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2年第5期。
清代诗人黄仲则在年届中年之时吟咏道:“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黄景仁:《两当轩集》(李国章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266页。所谓“结束铅华”
“屏除丝竹”
,正好体现了由外在世界回归本源、回归真我的“中年转向”
,而“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既体现了雅克所谓“中年危机”
意识,又包含着沃西本所说的超越意识。杨绛和白先勇的《小阳春》均触及了荣格所谓“中年转向”
的问题,樊教授回想自己的前半生,萌生了强烈的“欠缺之感”
,俞博士也觉得自己的前半生被外在成就所驱使,被学问和生活所束缚,了无生趣,他们也都试图弥补前半生的缺憾,但是,两人都没有朝着荣格及其传人沃西本所指出的积极方向发展,也没有从外在世界转向生命本源,进而实现自我超越。樊教授寄情于女佣,俞博士则陷入了与女学生的婚外情。他们都没有在人格上转向更高层次,从而实现自我的再生。他们的精神困境更符合雅克所定义的“中年危机”
。杨绛在《小阳春》的结尾现身评论说:“十月小阳春,已在一瞬间过去。时光不愿意老,回光返照地还在挣扎出几天春天,可是到底不是春天了。”
杨绛:《小阳春》,《杨绛文集》第一卷(小说卷),第41页。这段话形象诠释了雅克所说的“人生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