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心在一境,无理不尽,“何假外求?”
两人阐扬尽致,聊到兴处,晁明远竟连晚膳都不顾得吃。到了晚间,天上朔风呼啸,又卷下一席大雪来。晁明远嫌堂上冷清,便将叶闻道带入书房,命下人将盆火、糕点添备了,自己又冲泡了一壶霍山黄芽,与叶闻道促膝而谈。夫人的奴婢几番请他回房歇息,晁明远均不为所动。
两人从“聊举三家之所宗”
谈到“圣人之心,不见其为外”
,又从“不尽复性之理”
说到“至诚则神会而自知”
,欣欣然讲到次日天明,窗外白雪兀自纷纷。叶闻道聆受真言,洞彻蕴奥,喜不自胜,心中便如被这场白雪洗过一般,真有新新无穷之感。晁明远亦觉欣慰,只低头拨了拨火盆中的炭火,油生出薪尽火传的感慨。
经此之后,叶闻道已知世间学问只在“性理”
二字,而这“性”
和“理”
之间的关系,就是万物存在于天地间的准则,也正是余生仍要探求的至理。凡学问有不解处,他便赴汴京昭德坊请教。
晁明远早将他视作门生,非但将心中理学全数传授,还带着他四处求访贤哲,先后拜见了大名府补亡先生、洛阳种明逸、终南山海蟾子、天台宗源清高僧等人。
叶闻道由此遍得几教真义,遂揉和中原文化之正脉,同时也吸收异国学说之所成,数年间相通相补,竟成就了一套独有的认知体系,这时他早年的思想困惑逐渐消散,再回头去看世间事物的生灭兴衰,便也知其所然了。
每每回往事,想到自己学有所获,叶闻道无不宽慰,却不想此番来到豫章,历经如此事故之后,猛然现这世间竟还有人从来都不受这“性理”
的约束,在他们眼中,自己苦苦追寻的“天人之理”
竟如梦幻泡影般弹指可破,只与蝼蚁的生存之道无异了。
先说这凶手的剑法,剑剑都是凡入圣,神乎其神,常人穷其一生能将一招半式练到此等境界已属难得,而凶手用的剑法居然取之不尽,古今中外的剑术无一不包,其所学所知,已非凡人有限生命中所能接受和掌握的了。
再说这预言和地图一事,更是匪夷所思,彷如在那异国男子看来,世间万物早有归宿,生死存灭俱安定数,却与人的所思所为无关,果真如此,那人活着只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要这“心”
又有何用?
叶闻道惶然不知所措。
他原以为世间之道,惟理为实,这个天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也没有虚实加减,可如今来看,这个天理却只存在于凶手和异国男子的掌中,好如世间万物都是这二人创生,自然法则都是这二人制定,全天下的事无其所不知、无其所不能为的。
叶闻道也知“道学不可二心”
,但当此之际,怎不疑窦丛生,只想着莫非自己生平探赜索隐的功夫纯属白费,这宇宙人生的至高法则从始至终都在自己的认知范畴之外吗?难道真如恩师晁聊所言,这世间原本就不存在什么绝对观念,人一生所追求之种种,到头来都是本不存在的虚无吗?
想到此处,叶闻道岂肯甘心,往事历历在目,无论是求学时的困惑,还是悟道后的喜悦,这些都是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感受,他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与其全盘否定过去二十多年的自己,他更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扞卫自己认同的事理,就算是不幸以身殉道,也死得其所了。
脑海里只这么想,思绪随着马蹄声在山谷里一阵回旋,已来到深谷之中。叶闻道环顾四望,只见一望开阔的平川,满眼朽木凋零、花残叶落景象,唯有秋草尚未老尽,直撅撅地在西风中硬挺得七八尺高,连绵不绝地向远处生。
叶闻道心想:“这方圆二十余里全是茫茫草海,唐兄弟身负重伤,凶手若想救他,必先寻找栖身之所。”
于是从怀中将那卷绢布图纸掏出,正要分析附近的山川形势,可刚一打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地图不知何时竟被抹的干干净净,昨夜还明明勾勒在册的那些山川线条已全没了踪迹。
叶闻道反复打量着这块绢布,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他确信这是下山前师父给自己的图纸无误,但眼前凭空消失的地图信息更是事实,这让叶闻道原本脆弱的信念濒临崩溃,他虽了解多种隐藏明文的密写方法,但此时更相信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寻常的世界,身边充满着看不见的妖灵,它们正在肆意篡改自己对世界的既有认知。
他意志消沉,好在之前看过那卷图纸后,已大致记住了山谷地势,寻思:“我若记得没错,这山谷的东西方向已被山脉阻绝,只有南边地势平坦,还有几条溪流穿插,沿路可直通到清江县,这凶手想必向南去了。”
他四下提防,唯恐骑马动静太大,容易被凶手察觉,只牵着马在草丛中施施而行,到薄暮时分,只向南走了四十里地。
他昨夜一宿未眠,此时马困人乏,随口吃了些干粮,便与坐骑在草丛中睡下。
睡至三更,榛草外风骤霜寒,叶闻道悠悠醒转,朦胧中见草野上漫天星斗,穹顶三道星光异常夺目。他自小受晁聊的濡染,对天象历数也颇精通,只稍微看过这三颗星的排列,脑海中便已将天上其他星辰的分布景像生成,再如此推演,正要将太阳升起的时辰算出,却察觉不对,自己分明是头北脚南而睡,可这般算来,北极为何落在了右手边?
他生恐是自己第一眼看错,又重新将头顶那三颗亮星辨认,才现它们非但不是自己以为的北河三、毕宿五、参宿四,与周围星辰的排布情形更是亘古未见。其中有一颗光如白瀑,颜色亮度很像室宿的北落师门,可此星向来只在南天边际徘徊,怎么可能出现在夜空正中?
他回过头再去看其他星宿,更是大吃一惊,原来头上的星象不知何时全乱了次序,参七星四分五裂,王良、阁道不在天河之中,竟连终年居于紫微垣的勾陈星也没了踪影,满天的星辰就像被谁摘下来重新布置了一般,说不出的诡异离奇。
叶闻道看得肝胆俱碎。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所在已非人间,他几次怀疑自己身在梦中,可事实证明不是,一切就是这么真实,这么没有道理。他茫然望向这片星空,可除了那条横跨天际的银汉和黄道上的数点孤星,其余的图像只是那么地陌生,这种感觉好比婴孩看到坟墓、鱼儿看到沙漠、夏蝉看到了雪。
叶闻道无法解释这一切,之前信奉的“理”
在这里竟毫无用处,他开始想到了“理”
的对立面:难不成世间真有神灵,日月星辰只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吗?
独自黯然神伤地坐到天明,星沉幕落,眼前又剩下这随风翻滚的连绵草海,青马已然醒来,不停地将额头甩向叶闻道的颈背,似乎在提醒主人该启程了。
叶闻道忧心忡忡,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对身边的世界充满着困惑与不解,他开始羡慕起这匹青马,开始抱怨上苍为什么要赐予人类智慧,甚至恨起了昨夜的自己,怪自己为什么不贪睡,要是可以选择,他情愿不去多看那一眼,就这么自欺欺人地睡死一辈子。
思绪万千不如意,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太阳依然从东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