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情
拾柒叶
宋清家中有个神台,妈妈在那里求平安求健康求财路,每天三柱香,一天不落。
宋清自认不是个迷信的人。虽然她香照上,头照磕,但也总把一句“相信科学”
挂在嘴边。
直到某次酒后在曲向文怀里醒来,她脸还没洗就往那神台前一跪:
“各路神仙保佑,保佑曲向文踏出房门就摔下楼梯,送进医院就确诊失忆。”
好不容易收敛笑容,准备下楼的曲向文:“……”
好巧,你也回家啊?
宋清回村的契机很简单。
往大了说,是因为四年前去世的外公在一个月内给她托梦六次,让她回村继承自己的小卖部。
往小了讲,则是她不小心把咖啡泼到了空降领导的裤裆上,有幸成了那新官上任点的第一把火。
干了小两年的工作突然被开,而且还是因为这么一个不大上得了台面的原因,宋清多多少少也难过了一会,所以十分慷慨地给自己点了一桌子外卖,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看回家的机票。
由于她短短28年人生里经历过的,差一点就能比肩世界末日的毁灭性事件过多,所以早早就领悟到了何为“尊重个人命运,不做无畏挣扎”
,也一直对此牢记于心,身体力行。
所以命运时常也会扔下些小彩蛋,借以褒奖她的识时务。
譬如此刻宋清刚点进售票网站,就捡漏了一张特价机票,平时八九百一张的票,现在只要一半不到。
于是她当晚就打包了行李,第二天便落地棉阳。
打车去市里吃了份猪脚饭后,宋清又拉着行李进了汽车站。
棉阳距离她家所在的东兴镇,还得要坐上半个小时大巴,再转搭311路公交,摇上个40分钟左右才能到家。
许是今天出行运不错,宋清出了高铁站,迎面就驶来一辆黄皮311。
于是她熟门熟路地上了公交,报了目的地,然后掏出吃猪脚饭时特地换来的现金,塞进去有零有整的九块钱,再把行李箱往地上一堆,与那麻袋装的新鲜土豆,竹筐装的纯天然有机蔬菜一起,装点这辆货物比人还多的农村公交。
紧跟着又朝周遭投来好奇目光的几位大爷大妈点头微笑,以示友好。
走完整个流程后,宋清这才得以抬脚跨过大半个车厢,径直落座后排靠窗的位置,戴上耳机,四十五度角望向窗外,露出最为生人勿近的冷冽下颌线。
在五步一熟人,三步一同宗的乡下地方,要在不被人诟病没礼貌的前提下与他人保持社交距离,是一门蛮大的学问,反正宋清有样学样地摸索了二十多年,也只摸出了那么一点门道。
311路公交横跨三个镇,途径批发市场,建材厂,汽车站,高铁站,棉阳职高和十数个村子,行车全程近两个小时,算得上是当地紧要的交通枢纽。
但这趟车宋清小时候不常坐,只有偶尔陪着外公去邻村的百年中医馆贴膏药时坐过几回。
但也只坐三四站,图个方便。
后来上了大学,一年要坐四趟,寒暑假往返。
工作后基本只有过年才会回来一趟,但这种时候宋清一般是不搭公交的。
因为那是为数不多的,车上人货得以平分秋色的时候。
行李密密麻麻堆满车厢,人也见缝插针地往里挤,无论鞋底踩的是不是实地,只要能落脚的地方,就能站人。
她只有幸见识过一回,当天回家后就抱着马桶吐了半个小时,把当时下工回家后饥肠辘辘的小舅宋辛明恶心得只勉强咽下去半碗饭。
后来每回过年回家,宋辛明都会特地腾出时间来,开着他那辆五菱荣光小卡捎她一程,纯当是为了自己的胃着想。
只可惜今天见义勇为宋师傅跑去镇上相亲了。
据宋清她妈,宋欣梅女士说,单身近四十年的宋辛明终于得祖荫庇佑,破天荒地开了窍,收了心,自己跑去婚介所交了几千块钱介绍费,还放下豪言壮志,说势必要在四十岁之前结婚。
今天是他相的第八次亲,前七位女嘉宾没有一个看上他的,有几个甚至菜都没点,聊了几句就找借口溜走了。
宋欣梅觉得那是因为他太过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于是今天一早,就拉着他去镇上洗剪吹一条龙,顺带还刮了胡子,敷了面膜,捡漏了一套八折西装,和清仓皮鞋。
还拍了照片来给宋清点评,问她这算不算流浪汉爆改富公子。
宋清当即回了句:“算,像在关帝庙外乞讨了一天的流浪汉意外彩票中奖后,去市场花了250元给自己爆改富公子。”
但其实她小舅舅拾掇拾掇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只不过宋欣梅的眼光有问题,给他整了个油头搭配花衬衫和阔西装,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手里的钱来得不正当。
现下坐在车上,冷不丁想起宋辛明穿着这身花里胡哨的西服,一本正经地坐在西餐厅里相亲的模样,宋清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或许是她的笑声在这闷热午后大多昏昏欲睡的车厢里太过突兀,原先戴着鸭舌帽,缩在公交最后联排座位上睡觉的男生突然醒了过来,扬起脑袋往宋清的方向看。
眨眼缓了几秒后,略显沙哑的嗓音里吐出不紧不慢的两个字:
“宋清?”
明明耳机里正放着伍佰的《泪桥》,思绪也依旧在镇上唯一一家西餐厅里神游,宋清却还是福至心灵地回了头,视线悄然与曲向文在空中交错。
她表情错愕。
哪怕对方帽檐压得很低,几乎半张脸都掩在朦胧阴影里,宋清也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位多年不见的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