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奚陵一百多年的人生里,其实很少有崩溃大哭的时候。
而仔细回想一下,似乎每一次的痛哭,都有那么点大师兄的影子。
压抑的抽泣声中,白修亦在奚陵身上找了许久,才好不容易寻到块没受伤的好肉,轻轻拍打着奚陵的背脊。
奚陵就算崩溃起来,也是比较安静的那种,只是会抖,瘦削的身体一颤一颤的,一遍又一遍叫着师兄,时哭时笑,时而又会呢喃着“小师兄”
“我杀掉它了”
之类的话。
平时坚强的人偶尔脆弱起来,总是格外的令人心疼,白修亦长叹一口气,紧紧回抱住他,悄无声息地用灵力修复着奚陵伤痕累累的身体。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奚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事实上,他没有注意到的远不止这些。
幻境外,奚陵一直注视着白修亦,也因此,发现了一些从前被他不小心忽视了的细节。
譬如远远看到奚陵带伤的身影时,白修亦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譬如听到他单枪匹马去找了魇蛟时,压制不住的后怕。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些许对奚陵先斩后奏独自冒险的怒气,但他半句指责都没说,只是轻轻在他满是泪水的脸颊上擦拭,一声一声耐心回应着:“嗯,小陵真棒。”
奚陵走近了一点,试图碰一碰白修亦的脸。
可惜,幻境都是虚构,手才刚刚伸出,下一刻,眼前的人影就双双消失,只剩下一片虚空。
悬空的手凝滞了,他垂眸,看到了一个小孩。
这是个非常年幼的孩子,瘦巴巴一个,看上去顶了天超不过六岁,寒风天里瑟瑟发抖,奚陵怀疑放任不管的话,出不了半天,他要么会饿死,要么就得冻死。
但他模样还挺不错,即使瘦到已经脱相,也能从那双大大的眼睛里瞧出几分可爱。
说来神奇,这孩子竟同时像了奚陵的两位同门。
——既像他小师兄,又像他小师弟。
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他当年救下华珩的那段过往。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奚陵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他自己走了过来。
这是奚陵刚抱着白修亦哭完的第三天,眼睛不肿了,但眼角还有些微微的发红,整个人泛着一股大仇得报后的恍惚感,用还沾了点魔物血液的手,示意眼前的孩子跟着他走。
再冰冷的人哭红眼的时候也是没什么威慑力的,完全没有害怕,小华珩一见到奚陵就立刻冲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依赖。
从来没被哪个小孩这样亲昵过,奚陵身体不自觉僵硬了一瞬,他低头,看着视野中乱糟糟的发旋,突然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到底还是俯下了身,奚陵抱起了华珩,随后在又轻又硌的手感中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了白修亦刚给他的果脯。
外出伏魔还随身带着零嘴,除了他家大师兄恐怕别无他人,奚陵想到这里,目光不自觉柔和了些
许,而饿了不知多久的华珩一闻到香味,立即恶狗吞食般狼吞虎咽起来。
对于在朝不保夕中出生的孩子来说,一口吃食是比任何天材地宝都要难能可贵的存在,如果这吃食里再加上一点点甜,那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时的震撼。
从前的奚陵如此,现在的华珩亦如是。
吃着吃着,怀里的小孩突然扁嘴,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泪水润湿了奚陵的衣袖,奚陵垂眸,有心想帮对方擦一擦脸,看到自己手上的污血后又默默放弃,想了想,将华珩放到了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大概是以为奚陵要抛下他吧,华珩连忙抓住了他,努力憋住自己的泪水,慌乱道:“我不哭了,你不要扔掉我。”
奚陵一顿,没有解释,但还是安抚地按了按华珩的头,道:“等我一下。”
说罢,他转身,走向了山洞中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是个成年男性,死亡时间超过两天,死因是魔气侵蚀,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华珩的父亲。
奚陵不知道父子二人之前经历过什么,但他能够发现华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位父亲临死之前拼着最后力气在此处留下的一道标识。
——这样的荒芜险地里,其实就算留下标识,华珩得救的概率其实也无限接近于零,但他还是做了这件没什么意义的事情,而华珩也很幸运的,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奚陵从魔物手中救了下来。
奚陵伸手,在华珩父亲身上摸索了一下,摸出了一块剔透的纯白玉坠。
这是每一个玄阳门人伏魔时必做的事情,当初白修亦手把手教给了奚陵,渐渐的,奚陵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白修亦说,这是为了给活着的人一个念想。
至于华珩父亲的尸体,奚陵无法带回,便只能草草掩埋了一下,念了个简单的超度经,才重新走到华珩面前,将玉坠郑重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好好收着。”
小小的孩子不一定多明白死亡的意义,但奚陵声音很严肃,华珩见状,也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时,清理完周遭魔物的白修亦和裘翎等人也走了进来,白修亦看着华珩的脸,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这孩子长得……”
大概是不愿挑起奚陵的伤心事吧,白修亦说了一半就没再继续,小华珩则握着玉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就算没有说完,在方才给华珩戴玉坠的时候,奚陵也已经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