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那帽式的头纱,并不遮挡住眼前,只是在身后留下婉约的薄纱。一切都是展露无疑的,地上闪烁的碎纸屑,百合花瓣上新洒着的水珠,台上黑黝黝的宾客席。她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脸,一样能感觉到注视的重量。她像是初登台的话剧女演员,上了场就要把戏演到底,大幕拉开,有少许的不安,茫然以及压倒性的期盼。
当司仪说新郎可以吻新娘时,她才看向叶春彦。他眼睛里的红是一飞飞到眼角的,眼珠上蒙着一层湿润的光,一滴泪正缀在睫毛根。当他吻她时,并没有闭眼,那一滴泪便迎着她的目光落下,顺着他的面颊,滑出一道亮痕。
他们离台下太远,灯又不够亮,她知道这一瞬只有自己看见,下面已经响起了掌声,身后的乐声也到了高潮。
然后就是杜守拙上台来致辞,他好像为这一刻准备了许多年,准备太久了,临到上场才更露怯。
“各位,各位。”
他因为紧张,把开头重复了两次,“欢迎大家今天参加小女的婚礼。他们是出于爱情的结合,也得到了两个家庭的祝福。我相信这个小家庭未来的道路一定是光明灿烂的。”
之后他又说一些回顾往昔的话,最后很殷切地期望他们能早日添几个热闹的孩子。台下的客人们都笑,也适时鼓起掌来。
饮食男女,因为今天没有闹洞房的环节,文明到无趣,许多客人对新人都不熟,所以吃就成了重头戏。冷菜早就上齐了,较有经验的客人并不急着动筷,只等着后面的大菜。等吃到开水白菜时,不少人脸上都少了饥饿的紧绷,开始懒洋洋挑剔饭菜好坏,点评新娘的打扮和新郎的长相。
杜守拙带了一瓶三十年的五粮液,正是杜秋出生那年。但只有前几桌有份。除了朱明思外,和杜家有关系的亲戚都收到了邀请,一个旁支的老人推了推眼镜,道:“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没想到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真是是一眨眼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被分在较远的一桌。
于是额外还准备了几样点心:写着新人名字缩写的杏仁饼干,面上像镜子一样的巧克力蛋糕,最后是切开的三层婚礼蛋糕。
酒足饭饱,女宾的妆容上泛着油光,男客则面颊涨红。各桌的话题也渐渐往肆无忌惮处展开:关于国际政局,关于世界经济,关于某个明星的艳闻,还有新郎新娘相识过程。
“听说他们是大学同学,以前新郎还追了新娘一阵子,没成功,后面阴错阳差又在一起了。所以说啊,缘分啊,来了躲也躲不掉。”
“我怎么听我朋友说,新郎是艺术家,是什么展览上一见钟情的。认识没几个月就结婚了。”
“你是哪个朋友啊。我那个也是朋友,还是新娘的校友。”
为全不认识的两个人,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好像舞台上的一个演员出了名,底下的观众总爱证明自己是从他不出名时就知道他的,好像由此多了几分联系。
中间又有人来打圆场,说一会儿新人来敬酒,问一下他们就知道了,忽然旁边人又插出来一句,“要我说啊,这仗不打不行,打了才能平人心。死几个人倒是小事情,打仗哪能不死人呢。你说对吗?”
两个中年男人正很激动议论着时局,很快把新人的话题盖了过去。
在他们左手边,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嘱咐着儿子,道:“小心点,别把油滴到衣服上,这是真丝的,洗也洗不掉,干洗两次都够买一件新的。”
新人们换了一套衣服,开始挨桌敬酒。轮到夏文卿这桌前,他已经喝得半醉了,把同桌的几个男人都喝得踉踉跄跄。他这一桌坐着的都是亲戚们,自然以为他是满心欢喜,才流露出这样无端安放的热情。有不看眼色的,甚至主动对他道:“你看你表姐结婚这么热闹,你是不是也可以准备起来了?”
杜秋率先过来,他含笑点头,道:“你今天真漂亮。”
她的敬酒服是正红色,缎面绣花,金线掐边,头上还戴着金饰,略一动作,叮当作响。他轻轻抬手拨了拨,有些客人看到了,只当他是喝醉了,没有放在心上。
轮到叶春彦时,他由着夏文卿的酒杯是空的,只顾举自己的杯子。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不愿意和我喝?”
夏文卿把这话说得轻快,完全像是打趣。
“怎么会,是怕你喝多了难受。你不是外人,以后常见面的。不差这一杯酒我今天当了你姐夫,就一辈子是你姐夫。”
叶春彦笑着把酒杯端起来,贴住嘴唇,一口饮尽。
有个很远方的伯父拍着夏文卿的肩膀,道:“你姐夫待你可太好了,你要怎么谢谢他?”
夏文卿笑道:“我可太喜欢他了,恨不得亲亲他,就怕新娘要吃醋。”
说完异常亲热地摸了摸叶春彦的手,然后捧着他的脸就是吧唧亲了一口,顺便把一点鼻血抹在他衣领上。众目睽睽之下,叶春彦也不能挣脱,只是脸色煞白。
这么一吻,一群人都跟着起哄。杜秋瞪了一眼也不消停。
“你真是醉得不轻,快去醒醒酒。”
杜秋不着痕迹地分开两人,走近夏文卿也劝了他一杯。杯子刚举起来,酒就泼了些在他衣襟上。她笑笑,急忙拉着他先去冲干净,让叶春彦独自去敬后面一桌。
他们走到二楼没人的洗手池,夏文卿猜到她有话要说,刚一扭头,杜秋就一耳光抽上去,揪着他的领子威胁,道:“再有下次,我一定宰了你。”
夏文卿舔了舔嘴角,涩涩发痛,倒笑道:“既然没事发生,你也没必要紧张。你要教训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呢?到大厅去闹好了,今天你是新娘,做什么都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