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渊不明白向来平静如湖水的安歌儿为何突然情绪激动,疑惑望着她问:“乐儿,你怎么啦?”
尽管家族倾倒使她经受磨砺,心智比同龄女孩沉着谨慎,也更敏感。安歌儿终究还是处在未谙世事的总角之龄。六岁起踽踽独行,独自承受无助、未知、黑暗、迷茫带来的恐惧。她渴望有人同行,却惧怕身份被识破的未知后果。
她昂脸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自认为唯一可信的长渊,动了动双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刚才内心的恐惧和失态。
长渊再问:“怎么啦?那是五六年前的案件了,你也听说过吗?你那时不过五六岁,应该不懂这些吧。”
短暂缓和,安歌儿内心得以些许平静,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弱声编话解释,“小时候我和尹颂的女儿姐妹相称。”
长渊恍然,“哦,怪不得你听到关于她家的旧事这等反应。”
安歌儿此时内心激烈纠结,不知是否该把藏在心中多年的压得自己内心几乎变形的沉重疑团倾诉给长渊,她想喘口气,她渴望活得光明磊落、阳光灿烂。长渊的父亲和他的舅舅付大人不是皇帝亲系兼宠臣吗?她期待长渊能利用家族权势与自己携手解开那些疑团。
安歌儿抬手把那本书放回原位,衣袖挡脸,掩饰着自己不宁心绪,小心翼翼试探,“你对尹家的案件了解吗?你认为尹颂真犯了你刚才说的那些罪吗?”
长渊协她把书楔进去,随口道:“我那时也才十二三岁,尹颂之罪尹家被抄都是听来的,不了解详细。”
“付大人应该了解吧。”
安歌儿貌似随口问,心追随思维,手指即随目光往前移动,停在一个圆木格内的画卷上,抹动的指尖看似择画,实则静待长渊回答。
“这我不清楚。”
长渊答,“你为何问这些?老旧的案子了,如今事隔多年,人们早就忘了。我也是今日看到这本书才记起那案件。”
安歌儿的指尖抹过一卷卷画,“我说了,小时候我和尹颂的女儿姐妹相称。我以为就算她的父母真犯死罪,她一个连上秋千架都还要大人抱的小幼童有何罪呢?何况她父亲不过一个临时拉去记账及传达购办的小官,你所说的监督贡使团行为、私吞国赠礼品……试问尹颂那样一个小官沾得上管贡使团能走哪、给英吉利国王赠礼品这种大事的边吗?”
长渊看着这位平时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的冷面小姑娘竟然为一个旧案犯人说了那么多话,他一脸难以置信与疑惑,问:“尹颂的女儿还在?你与她还有联系?你想替她父亲翻案?”
安歌儿脸上掠过无阅历女孩常有的慌乱,定住抹拨画卷的指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道:“难道因为是人们忘了的旧案即使是冤案也不能翻案?死人不会说话就得永世背着莫须有罪名?”
她的语气轻淡得似事不关己,措辞却义愤填膺。
长渊惊讶之余,认真道:“乐儿,我理解你为小姐妹抱不平,可当年一定有证据才定尹家的罪。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你我都是案外人,我们不要趟那些不关事的浑水好吗?再说,你父亲苏大人也是朝廷命官,你要谨慎与一个罪臣之后亲密往来……”
这几年,最靠近她心灵的人是长渊,她以为在孤独的路上看到了一个同行人。如今听他这样说,安歌儿心中有些许落寞。她想,书上看到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会生在她与长渊之间。她的指尖重新抹动框格里的画卷开始认真选画,口中淡淡道:“你刚才说不喜欢下跪,我以为你与众不同。”
“呃?不喜欢下跪纯粹是我个人个性。我也尊重别人所从、尊重君臣和礼节跪拜。我的意思是各级官员同是效忠皇上的臣工,上下级官员重在尽心而不在屈膝。可如今上级要求下级下跪,一级级往下,芝麻大小一个官也要百姓下跪。而舅舅说像我这种浪荡子将来担不了什么重任——就是做官也只是个小官。哈,所以若我选择从官岂不是随时要下跪……”
说完嬉皮一笑。
安歌儿随意哼了一笑,表示尊重他的个性。
长渊又顺口讲道:“你知道吗?广东巡抚和行商染夷习极深,他们闲谈说大清官员不屑降尊与夷人打交道,夷人反说大清官员确实不对人降尊只对权力下跪云云,不知所谓!夷人举例说他们的‘好朋友’贺广晟因给他们领航北上又与他们商谈扩大贸易……结果被判勾结夷人叛国罪。他们指责大清皇帝就爱兔死狗烹,大清许多为国出生入死、粉身碎骨的功臣对于皇帝不过是曲膝匍匐于皇权脚边的奴才,再大功劳的功臣有罪无罪不是由法律裁定而是由权力决定,由一个人决定……这些闲谈传到京城,有大臣参了广东巡抚一本,结果以散布谣言、煽动沿海民心等罪革职查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