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灯打在贺盏的眉钉上,晃得孟昀舟眼睛疼,即便如此他还是笑得一副下巴脱臼的样儿,甚至心情很好地拍贺盏肩膀:“塞伦堡,真是个好地方啊!”
贺盏勾起一侧嘴角:“是啊,塞伦堡好,塞伦堡的桃子,更好啊。”
陶挚眼疾手快拉住了孟昀舟,没让他给媒体放‘惊!《君子》剧组同室操戈,主演与音乐团队红毯翻脸为哪般’这样题目的机会。
灯光闪烁如繁星,塞伦堡的夜幕降临,天上人间都是星空,睁眼闭眼都在梦境。
大屏幕上,更是梦的延续。许小山揣着手臂佝偻着,那弯曲的背仿佛这一生都未挺直过。他说话永远是那副含着东西一般的呢喃和低声,不像在说话,像是一辈子都在嘀咕。他看人也是,低着头,眼神向上瞟着看,于是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只有下半张脸。对面递来一个东西,塞进他怀里,很沉,压得他手往下坠,身子就自然而然挺直。
“家里都好,亲人们都好,大好河山,哪哪儿都好,等到那一天,还会更好的。”
画面一转,是日本人的刺刀,和年轻歌女高昂的脖颈。她无法瞑目的双眼里,她的孩子正在哭泣。孩子别哭,抓住点什麽,然后活下去。
炮火连天,瘸了腿的年轻人在暗巷中踽踽前行,有一个乞丐,在噩梦中呻吟。母亲、父亲、满目疮痍的故乡、伤痕累累的祖国,年轻人蹲下,乞丐醒来,说你受伤了,你看,这有些钱,不多,很少,你拿去吧,能治腿就治腿,不能治腿就喝酒,就吃饭,吃饱喝足总就还有些盼头。
留声机里女星唱腔婉转,夜上海灯火不熄。年迈的舞厅大班前年在轰炸中失去了双腿,时兴的玻璃丝袜漂亮得一触就破,她把它搁在膝盖上,冰凉的触感像乐曲在琴键上流淌。夜很好、很静,那个在黄昏时分撞上她的黄包车的流浪儿跟着乐曲轻哼,她曼妙地笑,问你也曾听过?流浪儿懵懂地望,说儿时,高高的门廊,檀香熏着蒲扇,摇椅摇着祖母,祖母轻轻地唱。
“最佳外语片,《君子》。”
没有人动,母语是法语的人,读出这两个字,总让人有些恍惚,不敢认领。
但大屏幕上,画面定格在那一瞬,檀香氤氲之中,祖母的摇椅轻轻摇晃,春雨贵如油,如降下甘霖,洗刷了炮火的侵袭,硝烟散去,月夜幽静,只有雨在唱。
彭程哭了,容章仰天大笑,孙婉抓乱了头发,夏阳像是被扎了屁股一样窜了起来,孟昀舟拍了一巴掌大腿说‘操’,贺盏眼睛圆睁把眉钉拱起来,陶挚,陶挚,陶挚坐在原地,面无表情,一动不动,非常淡定,淡定到连呼吸的弧度都没有了。
“哥,别憋死了。”
贺盏拍他,他才想起来自己是个人,得呼吸才能活下去,可已经忘了怎麽用鼻子呼吸,于是捂着脖子大张着嘴,反而更吓人了……
一群人,在舞台上幼儿园排队等饭一样站一条,彭程準备了一张纸的感想,说了三个字开始哭,容章帮他念,结果还没出声儿就哽咽,换孙婉,倒是没哭,但是喘气声比说话声还大,换孟昀舟,开口先骂了一句我靠,但确实是感情丰沛地把感想说完了。
“导演,说点什麽吧,您老也不能大老远来一趟,就在台上哭一遭啊。”
彭程从孟昀舟手里接过话筒,吸了一下鼻子:“想喝可乐,今晚很想喝可乐!”
这位来自中国的导演竖起三根手指,像西方人发誓的手势:“三瓶,我要喝三瓶!”
满场大笑,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棕皮肤用不同的语调念‘君子’这个奇特的中国词语,用不同的表情祝贺、欢笑。头顶夜色如水,一旁的西朗河繁星璀璨,醉后不知天在水,满床清梦压星河。
陶挚在梦里,没打算醒,孟昀舟看他弯起的眼眸,从里面看见落在西朗河的那些星。
他一推,那双眼一晃,星河便在打转。
“这位先生,有人叫你啊。”
孟影帝一把提琴般的好嗓子,说这样平平无奇的话,也有催眠的功效,陶挚只觉得自己梦得更深。
梦里不止孟昀舟,还有其他人在叫他的名字。
“塞伦堡电影节,最佳原创配乐奖得主——”
“怪兽乐队,陶挚,贺盏。”
在塞伦堡,人人叫他tao,贺盏是keanu。陶挚不认识这个taozhi,孩子遇到陌生人,总下意识看长辈。
孟昀舟转过头,深邃的眼和深情的唇都在笑:“看我干什麽,这麽大的人了,难不成奖还要我帮你领啊?”
提小猫一样的动作,孟昀舟很擅长的。两手插在小猫两侧胳肢窝,手臂发力,往上一带,小猫就被提起来。
“去吧,桃子。”
“快去吧,最棒的,塞伦堡电影节,原创配乐奖得主。”
“我的桃子。”
聚光灯下,他是男主角,他也是主角。异国的灯火,异国的花香,他在万衆瞩目之中肆无忌惮看他。
“我曾经活在臭水沟里,呼吸之间都是尸腐的臭。后来有一个人,他衣着光鲜地走进我烂泥般的生活,擦掉我身上的污秽,我的双眼第一次看到这麽美丽的生物,而这只美丽的生物对我说,你得活得像样一点。啊,活得像样一点,活得漂亮一点,写美丽的歌,写美丽的他,写美丽的世界。”
周围有太多太多人,刺眼的灯光让人目眩,触手可得的名利让人心悸,但他只看得见他。
“我想,我会慢慢做到的。”
你给我海,给我船,给我舵,给我帆。
你是我的诗、我的画、我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