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头思忖了良久,明焰挑起眼眸,包扎着的手贴了贴脸颊:“聂大人放心好了,明焰长记性了。”
觉枫咬着唇角,明焰此刻眼里、话里全是恨意,他倒不怪明焰记恨。恨比情长远,他心中对自己有恨,若他为报复自己活着,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再自戕。
他没说什么,起身为明焰倒了盏茶,递到明焰唇边。
那粗瓷茶盏触感微凉,明焰豁然想起方才源源不断地传递入喉咙的气息和不经意间碰触的温热唇瓣,浅浅喝了一口,将眼眸挪到了一侧。
此情可依8
两人相对而坐,静默良久。天色渐渐暗淡,暮色笼罩了四周。
觉枫站起身,轻咬了下嘴唇,温声道:“我来园中只说是找玉佩,需出去给守卫个交代,也要派人给书院传个口信。”
明焰没有回应,藏在被子下的手指攥紧了单子。
觉枫见他不想搭理自己,也不强求,交代好便出门,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端了碗素面回来。
这斋堂的素面比街上一般店家都要清淡,几乎没有油星,只在面上点缀了两片青翠的叶片。
“这里皆是斋饭,清淡了些,可还是充饥的……”
他一手端着面碗,一手持筷,已然夹起一小绺面条递到明焰嘴边。
明焰嘴巴紧紧抿着。
“恨人也要力气,晌午便没吃什么,定然饿了,吃吧,吃饱了再恨……”
觉枫哄孩子般说道。
他看明焰脸上肌肉不再紧绷着,想来是放不下面子,便放下筷子头上挑着的这一绺面,又挑起面底微热的。
“我有个胞妹,从小自我背上长大,她和我父,皆因我而死……”
觉枫面容平静说出一句,明焰即刻觉得如高山在眼前坍塌了一般震撼,眼眸放回了那个渴望的身影上。
“真相大白之前,我中了蛊,把他们全忘了,她便不放过我,身着大红衣衫出现在我脑海,我头疼欲裂,心如刀绞,可不知为何,心底却不憎恶,反而心生怜悯……”
他举着面,又换了一绺。
“虽说忘了,可心底总有一份惦念。一路上遇到许多人,各有各的喜怒,我便想若能出一分力帮到人家。也得了个喜看人家阖家团圆的毛病……”
“后来呢……”
明焰眸子渐渐有了些微神采,眼睑边上的小痣莹莹泛着微光。
“把面吃完,再说与你。”
觉枫端着面,夹起一缕面凑到明焰嘴边。
明焰侧头咬了一口,倒还算温热,他确实腹中饥饿,接连吃了两三口,面已然下去小半碗。
看明焰大半碗面下肚,觉枫又舀了几勺面汤给他喝了,继续说道:“后来遇到秦子衿,就是上次说要让他给你瞧瞧神医,重新记起了往事,你皇兄帮我寻到她多年前穿过的小衫,在启鸿寺立了衣冠冢。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出现过……”
“他们冤死,你可为他们报仇了……”
觉枫木然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道:“并未……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不能如愿。”
明焰眼神深邃如同暗夜,他对觉枫的性格了如指掌,知道他顾虑良多、不忍伤人,幽幽说道:“若哥哥有所不便,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觉枫闻言连忙摇头:“不,不必了。我已斩断前尘,况且,启鸿寺的主持大师言说他们神魂已度,往生极乐……”
明焰何等聪明,他微眯着眼眸,勾了勾唇:“哦,是雍国那个男狐狸……”
“……”
觉枫即刻瞪大了眼。
明焰莫测地一笑:“哥哥忘了?当年他囚禁了我和母妃,你为了护他,还将我推了几丈远呢……”
觉枫喉咙哽了哽,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依然记不太清了。
明焰似是开心了不少,眸子闪烁:“枫哥哥,这个表情还是莫要流露,镜尘若看到哥哥提起旧情人如此难以自持,可要伤心了……”
他眼中忧愁浓郁地盯着明焰,明焰年纪尚小,可让人看不清他喜怒。
“焰儿,前尘往事我不想再提,哥哥观你神色,心中仍有郁结,我们去见见秦子衿,好吗?”
明焰闻言喜忧参半。喜的是,即便做出种种恶劣行径,枫哥哥不觉得是自己人品卑劣,只觉得自己是病了才会如此。忧的是,若秦子衿果然如此厉害,自己内里卑劣暴露无遗,谁会喜欢这样一个五毒俱全之人……
他想得周身冒汗,拼命摇头:“我如今疼得厉害,不想想这些琐事……”
觉枫叹了口气,想着心锁难开,假以时日,慢慢融化了他心中的坚冰再说。
“也罢……”
看明焰腕上缠裹旧伤的布料泥污破旧,便问道:“这里可要为你换药。”
说着便动手,作势要拆那布……
明焰先是神情一滞,抽走手腕,低头厉声道:“不必了……”
觉枫看他如此,扯了扯唇角,尴尬笑了笑。说着站起,“你好好歇息,我便在隔壁,有事敲敲墙壁,我便过来。”
他起身灭了灯,走到了门口,驻足半晌,想要等等明焰可还有所求。
明焰紧闭双唇,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声音,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门扉轻轻闭合的声音。他手中的棉被已被汗水浸透,几乎可以挤出棉絮来……脚步声走远,他才绝了念想,紧紧阖上了眸。
正堂香火旺盛,香烟缭绕,连绵不断,缓缓向侧殿飘散。侧殿内昏暗幽深,香烟在其中萦绕,幻化出各种形态。明焰注视着这些形态,心中有事,难以入眠。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形态逐渐变得诡异起来,不再是常见的山云等物,而是化为了狰狞的怪兽和吞噬灵魂的邪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