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祭提着篮子回来了。
他没有社交恐惧,平日里因为工作性质和魂魄打的交道也不少,领了任务后不仅给家家户户都送到了一株成熟的稻穗,还花了点时间给他们解释其作用,并从体积上质量上色泽上结穗的数量和度上论证了它即为粮食的道理。
等回到房子以后,天色也才刚刚擦黑。
他在敲门以前先看到了里面坐在木桌前的人,下意识停了手,放轻声音走过去。
师瑜坐在桌前,低头在手中的石料平面上一点点镂刻。
元祭算是被师瑜捡回去的。
因为体内那块神格,他天生就能看到很多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不一样这一点就足够让他成为旁人眼中的异类。小娃娃两岁刚刚学会说话的年纪便因为指着虚空中某一点喊有东西,被愚昧的人群捉起来绑在木架上,脚下倒上香油的草木蹭地生起了大火。
在他被烧成焦炭以前,被绑在木桩上的元祭便被师瑜解开绳子带走了。
当然,这些都是师瑜事后告诉他的版本。
至于元祭自己因为年纪太小,压根不记得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唯一能忆起和这一事件有关的画面只有熊熊的烈火,以及探入红光的那双属于主神的手,但是模糊不清的。
元祭垂下目光。
师瑜雕刻的工具是一柄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小刀,不是专业凿器,刀背甚至带了锈,像是被从杂物里翻出来磨了两下便凑合用了。
他的手无疑是漂亮的,不像元祭在神墓现他的时候,皮肤下的血管都清楚地透出来,那种病态的易碎感遮都遮不住。
元祭身上被火燎出了疤,对外一直穿着黑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和其他主事神不同的是他是幼年便在神界长大,可他见到主神的次数依旧不多。平日里除了学习担任死神的功课以外,需要思考唯一问题的就是自家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而后来主神和浮邺神决裂,扶央戴上面具去欺瞒世人,也极少将自己暴露在别的神祗目光下。哪怕偶尔手见了光,下一秒也总会被袖袍遮掩。
元祭曾经从没注意过这一点,可现在即便回想起来,也说不好对方究竟是警惕心过剩,还是单纯的巧合。
师瑜手中的刻刀贴着石块雕琢,纹路蜿蜒着往下延伸,在一圈又一圈错综复杂的幽径里引出一条柳暗花明。
对方其实不常留在神界,相反大部分时候都在尘世。
他曾经问过对方为什么,对方的回答是因为要去找其他和他一样的主事神。
元祭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等他们长大了能掌握神格力量后自己来神界
对方说身怀主事神格者命中大多有一劫,这是天道的鞭挞。如果他不去找,大部分人压根等不到长大。
元祭更不明白了,既然命中注定有一劫,那不正好吗捱得过去就飞升成神,捱不过去那也是命运抉择。
不过他还记得自己是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遭的劫,因为被对方救下才得以活着,说这话未免太欠揍,便也一直没问。
他不知道主事神虽然命中有劫,但几乎不会是无法解决的情况,最初只是天道为了锤炼主事神心性才设下的规则。
而如今的他们之所以要在年幼时遇难,其实是因为他们违背天意窃取了本不属于他们的神格,天道给予惩处的结果。
就如他同样不知道,其实幼年时的他之所以被推上火刑台,是他父母扛不住舆论压力的结果。……
就如他同样不知道,其实幼年时的他之所以被推上火刑台,是他父母扛不住舆论压力的结果。
一个四处留情胆小怕事,一个为荣华富贵用自己的骨血去赌一则似是而非的传说,心性能有多坚定。
师瑜从来没告诉过他这些。
两岁的小孩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知道神话故事里存在永恒。
在那场荒诞而疯狂的交易里,摆注的人是他们的父辈,催化的是鸡犬升天的寄愿,长者的贪恋构架在天平的两端,而孩童却从出生呱呱坠地起便成了博弈赌注的砝码,直至听命去承劫踏进鬼门关,也连选择的资格都不曾有过。
命运之书写下他们的名字时,就昭告了他们注定成为尘世的亡灵。
如果没有主神的话。
师瑜在石头上刻完最后一刀,放下工具“这么快就回来了”
元祭点头。
他提着篮子从村头走到村尾的一路上打听到了不少候选人的消息。
并非是村民知晓主神选举的事情,而是这片村子里到处都是熟人,一群外人空降至此根本没有隐藏的条件。
有人当了散财童子,邀人上门分金银珠宝;有人为乐善好施,四处摆摊在街坊间做大锅饭;有人广结善缘,和老人小孩称兄道弟成忘年之交;还有人走马观花斟酒喝茶,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游戏人间。
元祭不知道这时的天道有没有在虚空中观察自己的候选人,除了好奇以外,余下的时间便全用来想着师瑜。
对方握着植株剥下的种子,对方将种子埋进土里等待生长,对方把长成的秧苗插入泥田,对方捧着色泽灿烂如玉石的稻穗在田埂上侧眸看他。
神灵究竟爱不爱世人这个问题,元祭曾经听见自己索命的镰刀下亡魂弥留时念叨过无数次,可他一次也没有回答过。
师瑜是个太矛盾的存在。
站在灾难中看见里头挣扎的生灵时,他眼中的方寸薄凉是真的;可在旁人挖空了心思筹谋给自己增加砝码的时候,他却只一心一意改良作物给人们增添收成同样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