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头蜂还在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在它飞出我的视野前,我连忙把它抓住,脑子里是深深的迷惑:“怎么觉得这个场面有的眼熟……”
当然眼熟啊!当初在景阳城,我考虑勾栏院人多、安全,于是把和天璇约的见面地点定在那里。如今呢,我哪怕没有真正走入那条街,依然嗅到脂粉香气与酒味扑面。照旧有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站在门前楼上张罗,丝竹声袅袅传来。
真不是瘦头蜂太过虚弱,以至于弄错了?我强烈怀疑。但让它在竹筒中冷静冷静,再把蜂子放出来,它晕乎了阵儿,依然要往里冲。
我不由思索:藏住一片叶子最好的地方是森林,藏住一团香气最好的地方同理。再有,从谢玉衡前前后后透露的那些消息看,灵犀卫最初其实是个监视官员的组织,后来才在皇帝的看重下拓展业务。那么,什么地方能让官员们最不设防地说出心里话呢?
我深深注视着正在朝一个大腹便便老爷靠过去的小郎。他眉眼其实谈不上多好看,只是清秀罢了,这份清秀还被淹没在厚厚粉间。看年纪,他比我还要小上三四岁,乃至五六岁,却……
谢玉衡的嗓音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他说:“沈浮,你一定是从一个很好的地方来。”
什么算“很好”
?不会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倚栏卖笑,不会有皇帝为了自己的掌控力冤杀好人。再进一步,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有学上。
我因这样的联想停顿片刻,再抬眼时,无论是小郎还是富商都不见了。
强烈的难受感又一次涌来,我废了些力气才将它压下。深吸一口气,到底又将寻踪蜂放出来,跟着它朝光华璀璨、藏污纳垢的街道走去。
考虑附近可能已经有灵犀卫,我特地拉远了自己与蜂子之间的距离。还顺道在街边买了一壶酒,洒在自己身上,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假装自己是来作乐买醉的纨绔。
这一招有用过了头,好在我脚下功夫了得,这才没被靠来的女子小郎们拉走。一路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的清白,我终是到了街巷深处。
蜂子飞入门中,里头传来的依然是乐声歌声。我能瞧见有人在台上跳舞,轻盈的身体在几面高高低低的鼓面上来来去去。下方许多人欣赏,喝酒,喝彩,还会趁着舞者靠近时凑上前,摸一把对方小腿,换来又一个笑。
整个场面荒诞而正常。蜂子还在飞去,缓缓落在一面鼓上。
我远远看着那鼓。有这样的距离,其实瞧不太清。只觉得暖色光晕之下,鼓皮莹白而细腻,随着舞者的起伏而颤动。
像是在呼吸。
这个念头出来,我猛然激灵。分明没有真正喝酒,却觉得自己醉在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酒气里,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好在这时候,鼓面上的蜂子又起来了。还是和前面一样晃悠悠地飞,去往这“快绿阁”
更深的地方。我遥遥凝视它,直到它彻底离开舞台,终于胸膛一松。吐出一口气,绕去后方,预备直接翻墙进入院子。
这么做是有风险,我十有八九再难找到寻踪蜂的方位。可相应的,也能避开前头那些人的目光。
等到双脚落在地上——果然,一点蜂子的影子也见不着。我没放在心上,抬起眼,细细打量起周遭。
有树有花,还有花树之后的回廊。
廊间挂着灯笼,有人在其间走过,身畔总有年轻的郎君女郎。
我深吸一口气,一并靠了过去。如果这里果真通向灵犀卫的据点,他们一定不会将入口放在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得往更深处去……
走啊走,大部分时候,我还是避着人的。偶尔实在避不过,我心一横,一手撑在墙壁上,“呕!”
有试图朝我靠近的男女立刻撤退,趁这个空档,我再度跑路。
慢慢到了后方的屋舍前,原先的丝竹声轻下去,换做各样男男女女的声音。我揉了揉自己难受的胃,抬起目光,细细打量周遭。
那些声响巨大的屋子先排除,安静地则让我一一看过。愈看愈是焦灼,空屋见了,一群人睡死的屋也见了,唯独没有见到谢玉衡。
我心头涌出了可怕的猜测:或许我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谢玉衡并不在此处……脑子开始“嗡”
响,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咬咬牙,压下这些心绪,继续往前走。
你没错。
我告诉自己。
京城这么大,在对暗狱一无所知的时候,跟着蜂子走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我马上就要把这个地方找完了。别说谢玉衡,就连一个庚三九那样明显习过武功的人都没见到。果真是错了吧?我耽搁了时间,我……
在我心绪越来越烦乱的时候,又一扇门被我推开了。
里头黑漆漆的,不曾点上烛火。
我熟练地先看床铺,再看衣橱。手指屈起来,在木板上敲敲打打,想知道里头有没有密道。结论还是“无”
,我再抑制不住,一拳砸在上头。
这时候,我听到了旁侧的呼吸声。
危机感在瞬时炸起,我内力聚向四肢,以最快的速度拧身去喝:“谁?……谢、谢玉衡!”
“沈浮,”
他朝我叹了口气,举起手,让我看到上面的瘦头蜂,“我看到这个,就知道你来了。”
停了停,又说:“你来做什么呢?不是都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