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开满黄色野花的沙岸边,在望着几十步远的清水河静静地发呆,在她身边,那个在自己小女儿十五岁时就大逆不道让女儿怀孕的毛头小子韩滨,沉默地坐着,从这样高高的堤岸看过去,两个人的背影一高大,一娇小,衬着满目的黄花与清亮的流水,协调而美丽。
常晟尧从不曾失去严厉线条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眼神停驻在小女儿安静的背影上,—双浑浊苍老的眼睛,闪过一抹来自骨子里的强悍与锐利,长久地沉默着。
太阳已是金黄的颜色,映照在眼前的波光上,一色的金碧,常怡用手轻轻支着下颏,目不转睛地看着河水和对岸的苍翠浓绿,曼声道:“这儿真美。”
韩滨满腹心事,只嗯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的原因,我现在觉得老家这里,真是太美了。”
“心情好,自然看哪儿都觉得好。”
韩滨侧过头看着常怡,将她脸上仿佛美梦萦绕一般的神情收在眼底。
“我心情真是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小水,我一想到明天你姐姐回来了,我们有可能找到孩子,就觉得天地都宽了,我现在最感谢我二姐,她让我活了过来,要是那两次我真的自杀成功了,现在哪里还有希望看见他?”
常怡这样漫不经心地说起往事,一旁的韩滨脸色已然大变,震惊地道:“你自杀过?”
常怡清润的眼睛从河水移开,看着韩滨,若是换了个时间和情境,她会为自己刚刚说漏了嘴而大为惶恐,可是此时明天的新希望满满地充溢着她的心,她活了二十五岁,从来有如此刻一般,乐观又快活,所以她对韩滨微微一笑道:“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活过来了么?”
韩滨显然没有那么容易从这样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对他这样年纪与品质的人来讲,此时绷紧的嘴角和苍白的脸色,显示了他内心翻涌的情绪波澜,很久他才低低地问:“疼么?”
“不疼——那时候最疼的是心,日夜失眠,心力衰竭,地狱一般黑暗看不见天光的日子,我自己无力爬出来,也不想爬出来,站在窗子边,总觉得地面在对我招手似的,就想一头栽下去,—了百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手上一紧,已经被韩滨握住了,他身体上的紧张感染了常怡,她忙放下不快的往事,对他安慰地笑笑:“别紧张,那样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我二姐日夜陪着我,你知道么,她为了怕我跳楼,带着我租了近十年的一楼,哪怕再阴暗潮湿,她也不肯往高了搬,那阵子她为了赚钱给我雇看护,一个人打两份工……”
“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二姐。”
韩滨仿佛起誓一般地说。
常怡歪着头看着韩滨,轻轻一笑,柔和温婉的唇角因为内心的喜悦而微微上翘,整张脸如同映着晨曦光芒的花朵一般,美丽得耀目。
韩滨觉得自己的心口微微地痛,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她久违的内心的幸福,还是因为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能再次握着她纤细的手,并肩坐在年少时二人曾经无数次偷期密约的河岸边。
“小水——”
“嗯?”
“明天要是知道孩子在哪儿了,你说他会不会不认我们?”
“不会,他是你我生的,自然知道谁是他亲爹亲娘。”
“可是,万一他不认我……”
“不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
韩滨伸出手,将常怡搂在怀里,低声道:“从今以后,都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会找到他,他会跟我们回来,然后我们三个这辈子再也不分开了!”
常怡默默地坐着,很久才嗯了一声,她迟疑的口气让韩滨想起她曾经自杀过的往事来,心口仿佛被人用利刃剜了一下,娇柔无辜的常怡,善良无害的常怡,向来不曾做过任何坏事的常怡,仅仅因为在年少无知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不懂得负责也无能负责的自己,而险些连命都丢了!
他欠她的,何止是一个孩子!
相互依靠着坐了良久,直到远远的堤岸上,传来常晟尧摇铃铛的声音,常怡和韩滨才站起身,并肩走到常晟尧身边,见他手里拿着常怡买给他的铜铃,对小女儿道:“回家吧。”
他的声音还是很含糊,常怡听话地咽了一声,推着常晟尧向韩滨的车子走过去。
车轮滚滚,迎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向花溪镇的中心开过去。
太阳落下之后,明天终究要来临了。
韩嫣在早上八点四十分,坐车到了家门口。
她拉开家里高高的铁门,两年不曾踏进这扇自小长大的地方,此时脚步匆匆,只想着快点儿看见母亲。
她身边个子高高的男孩子眉清目秀,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手上懂事地帮韩嫣拿着几只塑料袋,一边走一边对韩嫣道:“妈,你说我大舅小舅能在家不?我可想他俩了。”
韩嫣嗯了一声,心里急着看病危的母亲,对儿子的话无心多答,堪堪走近了些,她已然扬声喊道:“妈——妈——我回来了!”
屋门开了,韩嫣看见大弟站在门口,两年不见,这个有出息的弟弟气质更加沉稳清健,韩嫣心慌意乱中看见亲人,觉得自己眼眶湿了,险些哭出来地问韩岳:“妈妈怎么样了?”
“没事了,她挺过来了。”
韩岳一边对姐姐说,一边看见了外甥常启骏,离开时七岁多的小孩子,不过这么两年没见,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样子,不管韩岳对常晟尧和姐姐的婚姻作何感想,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婚姻中产生的这个孩子,优秀得让人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