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韦眼睛先是一亮,而后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嘴角甚至挂上了一点嘲讽:“讲什么?进步和自由吗?我去听好像不大合适。”
他若有所指的扫了眼自己的制服。在那群成天高喊着进步和自由的学生眼里,他这身警服和警服代表的势力,大概是他们眼里最反动最值得厌恶的存在吧。
“别担心,只是一些学术讲座。”
明台戳破他的担心,“你还年轻,没有想过继续上学吗?”
刚才说到读书,方孟韦眼睛里的向往根本遮掩不住。
“明先生,我是在册军人。”
方孟韦语气生硬。
言不由衷。明台迅速做了判断,继续邀约:“讲座都是公开的,在册军人也可以来听。”
他只管坐着不动,含笑看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好”
方孟韦终于妥协。
明台站在邮局门口,目送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脑子里却是那双跟明诚十分相像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方行长的小儿子,大名鼎鼎的飞行队方大队长的亲弟弟,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拥有这样的家世背景,这样的官职的人,眼神却和十几岁的少年一样,既清澈又孤独。让人看着心疼——想想他当年可算得上家中一霸,哪天不是活得热热闹闹的?可到了方孟韦这里,这样相似的家庭背景和年龄,怎么就长出了这么压抑乖顺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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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方孟韦辗转入睡后。那个没头没脑的梦境再次浮现。暗无天日的地道里,仍旧只有他一人秉烛独行。无边的黑暗中,他护着那一星烛光,心里恍惚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地道的尽头。
☆、
“崔叔,又要辛苦你了。”
方孟韦将装着红酒和雪茄箱子递给崔中石。“其实要不是公务在身,我应该自己去送才对。”
“不要讲这样见外的话。”
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笑起来也如春风拂面,带着沪上口音的官话,如同他的人一样,细腻柔和。“孟敖每次都会问起你,我想过再过段时间,他想通了就会愿意回家的。”
“嗯。”
方孟韦笑着点头。其实他俩都知道,以方孟敖的性子,这个“过段时间”
还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崔叔……”
眼见着崔中石要上车,方孟韦忍不住又叫他,“大哥一个人在外面,现在飞机都很少能开,心里一定不痛快……你多劝着点。”
“放心吧。”
崔中石微笑应诺下来,这才转身上了火车。
父亲和大哥都是倔脾气,大哥因为母亲和小妹的死怨恨父亲,父亲又拉不下脸来求大哥原谅,他夹在中间可谓是左右为难。大哥不肯相认成了鲠在父亲心里的一根刺,在家里不管他如何小意顺从,也难以让父亲的难过消减半点。而大哥那边……
方孟韦望着天空,仿佛那里会有大哥架着的飞机飞过。十年未见,他记忆中的大哥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是那个在上海流落街头的时候也一心庇护着他的又温柔又强大的哥哥。然而每每思及此,他脑子里总会想起每晚的梦境,似乎在梦里头的他也对一位兄长怀着这样的孺慕之情。
可是那位兄长却似乎从未在梦里出现过。
更多的梦里,他总是拿着烛火去地道另一端见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那人身体似乎不太好,穿得多,还动不动就咳嗽,但说起话倒是条理分明利索得很。方孟韦并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两个大男人要偷偷摸摸的相见。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明明看起来是鬼鬼祟祟的密会,可讨论的却都是些朝堂政务。
梦里的时代也是昏庸当道,贪腐成风。那些扑簌迷离的利害关系,激流暗涌的派系斗争,在他听来就像团根本找不到线头的乱麻。可偏偏地道那头的人就是有抽丝剥茧的能耐,能从那团乱麻中理出头绪,不动声色的分解着庙堂上那张错综复杂的网。
……
醒过来发现手边还压着最新的党报,头条就是“国军收复开封”
的捷报。捷报?方孟韦抖开报纸快速扫了两眼,不由冷笑,拾了面子丢了里子也能称之为捷报?产粮区多在□□手里,几大城市缺粮缺得厉害,眼下才三月,物价已经开始连番上涨,真不知接下来要怎么过。
这段时间,来北平的东北流亡学生越来越多,吃住都亟待解决,警察局也调集了部分警力来安顿学生,方孟韦就是负责人。昨天才刚发完一批救济粮,那么多学生,那么点粮食,也不知道够吃几顿。
梦里梦外皆是家国天下事。
可梦里有那个人在,再乱的局面他也不担心。只有一点,梦里的明明看得分明的脸,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楚。
梦总是荒唐的。方孟韦告诉自己,顺手取过制服刚要穿,想了想,又换了套半旧的青年服。警察局的工作并不清闲,然而他心里惦记着明台的邀约,到底还是抽出时间来,准备去燕大听了一回讲座。
他去的早,到的时候礼堂里人不多,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换了青年服的方孟韦再没有引起多余的关注,陆续入场的学生毫无芥蒂的在他旁边的空座坐下。没有躲避,没有厌恶,甚至会在目光交汇的时候还能给予一个善意的笑。
让他有种得到接纳的错觉。好像自己真的是校园里的一员。
直到有人问他。“同学,你是哪个系的?”
方孟韦一怔,几乎要落荒而逃。最终还是稳下心神:“我不是学生。”
他生得眉目疏朗,收敛起在军队训练出来的摄人杀气,骨子里浸着股诗礼世家矜贵的书卷气就显露无遗。他说不是学生,问话的人下一句就要问他是哪个系的助教了,这时负责人已经请出了主讲,那人便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