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最终还是告诉他,龚老师已经不在了。
赵小伟的笑像融掉的蜡从脸上滑落,刚刚眼里喜气洋洋的火苗也熄灭了。
杭柳梅安慰他:“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来去也都是不由自己的,人生无常,没什么遗憾就是好的。”
说完又想,怎么没有遗憾呢。
“当年要不是你们留在书里的钱,书我都念不下来。但我不成器,最后也没念出什么名堂。没想到。。。。。。唉。。。。。。”
赵小伟三言两语就把后来的事情说完了,身后的小孩催他离开,他连忙对杭柳梅说:“杭老师,我是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遇见您,回头您一定要去家里坐坐!”
说完他硬拉着杭柳梅交换了微信,还不放心,又留下了电话号码,走的时候屡屡转身强调:“杭老师,别忘了我!”
等他走远,杭柳梅叫上祁绣春他们继续往月牙泉走,心里五味杂陈。
木头栈道旁摇曳着野草野花,黄沙映得落日都不那么明朗了,三五步就能遇上一个古装扮相的女孩,遇见格外漂亮的,杭柳梅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月牙泉对面的沙丘上密密麻麻都是人,蒲芝荷拉着祁绣春走在前面,小麦护着杭柳梅跟在后面,四人随人潮排成一列在绳梯上行进。队伍走走停停,杭柳梅趁空档转过身拍日落,一个手滑摔掉了手机,这边的沙子又细又滑,等整个埋进去就绝对找不到了,她“哎呀”
一声就弯腰去捡。
她这突然的一撅屁股碰倒了身后的祁绣春,祁绣春摔坐在绳梯上,两手撑着地硌得生疼。
杭柳梅担心老友,于是突然抬头,又撞到了小麦的下巴。
蒲芝荷在前面听后面声音不对,向下两步看怎么回事,踩中祁绣春落下的墨镜,就这么崴了脚。
四个人七损八伤地挡在路中间,后面排队的人连声催促,他们只能互相搀扶着离开绳梯,平移到旁边的空地上。
杭柳梅的手机注定找不回来了,她看看向上的路,叹气让大家就地休息,真等爬上去太阳早落山了。不知道是中年赵小伟带来的冲击,还是修葺一新的鸣沙山月牙泉令杭柳梅感到陌生,同一片天,同一个落日,可杭柳梅就是觉得哪哪儿都和当年不一样了。
老院长还是和当年一样。
第二天她们在莫高窟外保留下的老宿舍区等老院长,有人给她们指路:“莫高窟入口在那边。”
两人就装作游客,谢过对方的好意,等那人离开,杭柳梅反应过来她们真成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
正说笑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绣春,柳梅,你们回来了。”
转过身来,老院长拄着拐杖站着,还是那身眼熟的灰呢西装和黑裤子,银色短发在阳光下似是笼罩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笑得眯起了眼睛,向她们招了招手。
还没来得及说多余的话,原以为已千锤百炼见惯了离别重逢的心早就激动得像要跳出来。上了年纪之后,多的是告别,过往的一切在飞速离去,院长就像一株无惧岁月的古树,见到了她,就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变。
然而还是变了。
原本就瘦小的院长,也和戈壁滩上的山一样被四季不停歇的风侵蚀着,她似乎更加瘦弱更加矮小了。站在一起,杭柳梅和祁绣春都比她高出一个头,可是在她面前,她们又变成了刚来莫高窟时一腔热血的年轻人。
“怎么样?还能找到你们当时住的屋子吗?”
院长拉着她们的手问。
两人都低头笑了,好找但也难找,没想到自己以前的宿舍都成景点了。
在老院长的办公室里,杭柳梅看到了龚老师当年留下的研究工作笔记。原来在龚老师离开时新石窟的考古工作已经完成大半。龚老师确认那确实是北魏时期的石窟,也许是地理位置或山体条件的原因,又或者工匠发现了更合适的地方,因此放弃了这里。毕竟不远处的榆林窟至今也不能确定最早的开创年代。
而那幅引起两人注意的壁画,也正是《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反倒是其他的几铺尚无定论,这里损毁太严重,即使抢救,能保留下的也寥寥无几。
杭柳梅合上龚老师的笔记问现在是否还有人接手这项工作。院长叹气:“原先也是有的,可是这里这么多窟,后来只能把人手调回来,那里目前保护了起来,但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她们想去看看,于是院长让年轻员工带几人过去。到地方下了车,原先的泥土路上修好了台阶,祁绣春跟在杭柳梅身后往山坡上爬,抬头望去还有好长一段,她站在原地把遮阳帽摘了当扇子摇着,呼哧带喘地冲杭柳梅喊话:“就咱俩这岁数,要是去哪个景点需要这么爬山的,人家都不卖咱们的票啊小梅!”
杭柳梅不知哪来的劲,她急着进石窟,回头喊话脚下也不停歇:“小麦你搀着点祁奶奶!芝荷,咱们继续往上爬!”
她终于回来了。
里面的壁画都和其他地方一样被玻璃围了起来,杭柳梅靠近去看残存的《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局部,一道泛蓝的白光从侧面照过来,是陪他们来的那个小员工帮她打起了手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