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欣看见其中一格,还是莲藕芡实土鸡炖的汤。
朱明常坐在床边,拆肉给沈宝云吃。沈宝云还要怪他,说:“叫你不要跑来跑去了,医院有订饭的。”
朱明常说:“医院食堂跟我做的比?”
沈宝云说:“嗯,比不过你。”
朱明常说:“你这种话讲得就不真心。”
沈宝云说:“说你好又不行。”
朱明常觉得没劲,不说话了。
沈宝云吃了几口,又道:“晚上少做点,就给欣欣带一份,我手术前面禁食的。”
朱明常点点头,说:“好,我晓得了。”
其实中午也带的太多。下午西餐厨房餐间休息,时为抽空过来了一趟,正好坐在床边把剩下的饭吃了。
结果到了傍晚,朱明常又来了,手里还是提着那只不锈钢保温桶,一层层打开,米饭,汤,荤素几样小菜,照样摆满了病床上的小桌板。
沈宝云怪他:“怎么还是那么多?我又不能吃。”
朱明常说:“一点点没法做。行了,不说了,吃饭吧。”
沈宝云说:“医生讲了我不能吃东西。”
朱明常沉默,静了静才说:“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
丛欣听得有些难过,赶紧圆场,说:“我要吃的,而且一会儿妈妈和为为妈妈也该到了。”
入夜之后,张茂燕和朱岩的航班相继落地,两人都是从机场打了车过来,直接到医院,正赶上在病房里吃这顿饭。
饭后说了会儿话,她们都说要留下陪床,但还是被丛欣劝了回去休息。到底都是五十七岁的人,又是临时买的机票,加上中途转机,一路十多个小时,几乎没怎么睡过。
她们陪着朱明常走了,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丛欣和沈宝云两个人。
护士过来巡视,挂水,抽血,量血压,见这屋子里一天就没断过人,笑对沈宝云说:“阿婆福气真的好。”
沈宝云也笑,说:“是的呀。”
其实骨科病房里老人不少,像他们这样的也挺常见。
丛欣陪护了一夜又一天,进进出出,难免看到同一层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极个别的才是一个人,有事按铃等着护工。大多都挺热闹,许多亲戚和孩子来探望,鲜花水果摆满床头,椅子都不够坐。
但医院就是这样,总能让人看到人生的尽头,莫名想到一些终极的问题,比如到底哪一种人生更好?家到底算是什么?几十年匆忙的一生又是否值得?
丛欣看着,渐渐觉得那些情景似曾相识,想起高考那一年,自己的外婆去世之前住院的时候,也是偌大一个家庭的人聚在一起,其实多半只是等着老人走。仅仅几天功夫,过往所有和睦的假象便都破碎了,就像是在回答前面那一问,家不算什么,人生不值得。
她害怕去想这个问题,又有些好奇,沈宝云会怎样评价大半生的婚姻,由此构建起的家庭,和自己的人生呢?她知道这念头不吉利,想要甩掉,却始终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但她没有问,却是沈宝云主动说起从前。
老人絮絮地想当年,讲自己和朱明常都是十六岁进的江亚饭店,与工厂相比不是大单位,但也有好几百个人,两人又在不相干的部门里工作,因为很偶然的一件事才认得,又过了七八年,领导撮合,才开始谈恋爱。因为她本来不想结婚的,而且还觉得自己和朱明常的性格太不一样了……
丛欣听着,忽然想问沈宝云,到底是如何做出这一个又一个决定,结婚,生育,一同生活几十年。哪怕现在看起来结果是好的,但那个时候呢?
她知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知道自己这念头多少有些荒诞。工作上再复杂的事情她都能看明白,大家也都当她应该是一个洒脱通透的人。但其实酒店万事都有SOP,几分钟办完入住,客房清洁达到怎样的标准,点单之后多久上菜,甚至客人距离几米,开始目光接触,露出微笑,一切都是确定的。而关于“家”
的选择,一切都不确定,也不可能被确定。
沈宝云又为这一份不确定继续加码,说:“我那时候就由着自己性子活,要他做饭,不许他吃蒜,只生一个孩子,他迁就我太多了。前一阵看一本书,里面写一对老夫妻,女的问男的下辈子还要不要跟她过,男的说不要,她才知道全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我有时候想,要是问他后不后悔,他大概也会说后悔吧。”
但丛欣自然要表示反对,说:“外婆,你干嘛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