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糖沉默了一阵,她并非完全找不到回答,但她总觉得王总不是真的想问她这个:“大家都挺踊跃的。”
“你的想法呢,看完剧本你觉得怎么样?”
王宥倩抖了抖烟灰,表情依旧维持着和善。
“我嘛……”
回忆起自己读了几遍的对手戏,无法想象自己与万宇晴搭戏的感受越强烈,陈糖猛地抬头,在嘴边快要冲出口的反悔的话却被看似温和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出口时便变得乖巧,“我对电影了解不多,听各位老师讨论,我在一旁学习就挺好的。”
“哦,能学到东西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王宥倩好像对她的规矩回答没什么兴趣,语气淡淡地接了,目光从她身上移走,眺望着前方天空里最亮的那一片云,“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毕竟是个合作项目,为了推你拿到这个角色,万老师可是和我吵过几回了。”
看着她露出一丝苦笑,陈糖心中的内疚感开始起伏,这应该是王总第一次对她袒露不易,想到会议室里那个眼高于顶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做才可能在这样的劣势里争取不那么狼狈,甚至能想象到万宇晴的嘲笑声,对自己、对整个公司。
“但王总,演技这方面,我差万老师实在太远了。再怎么努力,也很难达到……”
越说到后面,陈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她不擅长在别人面前示弱。不过,王宥倩认真听着,她在手边的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转过身正对着陈糖,眼里又重新露出了笑:“小陈,好看的电影并不一定是戏里演员的演技越高越好,在我看来,同一部剧里搭档的双方越是平衡、越是接近,越能接住对方的戏,不会带给观众出戏感,这才是最恰当的。”
陈糖没有听懂,感觉王总是把自己才说完做不到的事又重复了一遍,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该应声,王宥倩倒是体谅,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让她慢慢想,不着急。
这时,陈糖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突兀的铃声拯救了她的尴尬,她赶紧向王宥倩说了声不好意思,尽管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来电号码,她也毫不犹豫地走到一旁接了起来,毕竟能逃开老板才是最重要的。
听筒里文以安的声音传来时,陈糖手一抖,险些没拿住,她早先还想着下次再见时要怎么做心理建设会让自己变得镇定自若,结果这一个接一个的难以应对,让她觉得今天真的可以到此为止了。
“喂,是陈糖吗?我是文以安。”
工整的问话,像是没有一丝额外的交情。 “文老师好。是我。”
陈糖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至少问声好没什么关系吧。谁知听到她应声后,电流信号便载着对方的轻笑声击中了她的鼓膜,耳朵痒痒的,让她想起那天文以安坐在小马扎上看自己调音时的笑容,她的神经紧张起来,手握着手机的力度更大了一分:“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陈糖清楚地听到自己说出的这一句话,语调比平时乖软了很多,不免面上臊得慌,怎么就下意识装乖了呢?
“嗯,也没别的事。只是你上次戴的棒球帽落在我家了,还记得吗?前几天忙,没时间联系你。你看是不是给你寄去公司或者家里?”
文以安毫不遮掩的大方回答让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俗套桥段变得日常起来,但陈糖已经把落下的帽子作为顺水推舟的借口,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她“嗯”
了好几秒,然后继续乖乖地问:“可不可以后天去你家拿呢?我下午会有空。”
“后天下午吗?”
陈糖屏息等着一个同意的回答,只是对面思考越久,她的心越往下沉一分,她的预感没有错,只听到文以安接着说,“不太巧,后天下午我不在家,有外景录制。”
陈糖听到前几个字时就已经做好了缠着问的打算,她组织着语言,想着总不能让对方先厌烦,空白的两秒里,文以安在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清清楚楚地被她捕捉,接着听见下一句话:“陈糖,要不然你来我录制节目的外景地吧,录制结束不会太晚,而且那里会因为拍摄清场半天,不会有人拍到。”
文以安说的话让陈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夜里她眼睛里漫溢跌宕的水色,自己大概是一尾愚蠢的鱼,看着鲜艳的拟态饵,就被倒钩挂住了唇舌。
“好啊。那后天见。”
愿者上钩而已,有什么关系。
挂断电话,陈糖倚着栏杆呼出一口气,背后却传来了王宥倩的声音,差点没给她哽住。
“打完电话了?走吧,回去工作。”
只见王宥倩站在玻璃门边,甚至拉开了门把手,扶着门等她。陈糖心虚,生怕王总多问两句,赶紧一迭声地应了,跟着往回走。会议室内外的氛围与她离开时没什么变化,四下是嘈杂的闲聊声,关嘉桐也和万宇晴、林乐芒坐在一起说着什么,直到有人看到王宥倩远远走过来,嘘来嘘去了好几秒后,才安静了下来。可是王宥倩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失位的主角带回,再把横插进来的“闲人”
带走。至于和万宇晴的交流只有外人看来颇为默契的点头示意。
会议室的门合上时,林乐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恰巧看到陈糖拿起笔在剧本的空白处写字,她松了口气:“看来还得是王总亲自出马。”
“我只是在露台碰到她,把她带回来而已。”
王宥倩今天在公司步行的距离感觉要标了,公司太大也有大的坏处,她现在只想回办公室在电脑前看看邮件。更近的电梯间在西侧,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林乐芒会跟上来,当然她也确实听到了脚步声在自己身旁响起,抬起、落下,每一步都踏在与她相同的节拍上。
快要转过最后的拐角,一直未断的脚步却停住了,王宥倩略微疑惑地回头,走廊这一侧是一间不小的练习室,音乐声从缝隙里传出,拉了三分之一的遮光帘里是十来个年轻女孩在练舞蹈,于是她等着林乐芒开口问她。
“她们在跳的,是之前那个选秀的主题曲。”
出口并不是疑问,尽管林乐芒退赛很早,但她记得其中的几个动作。她的语调没有起伏,与其说是对话,倒像是在念什么判词。
王宥倩毫无隐瞒地接过她的言外之意,依旧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今年底合作平台要出下一档女团选秀,这些小孩们都是到时候可能送去的练习生,前辈们的主题曲当然要学。”
她走近一步,抬手指了指站在最前排的三个女孩,继续说:“我今天刚看过资料,她们三个,最可能成为下一个陈糖,至于到底是谁有这个机会,练习一段时间后,公司内部会有选拔。”
林乐芒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练习室巨大的镜子里,女孩们一边做着动作,一边管理着脸上的表情,她突然想起距离自己上一次看到陈糖在舞台上快乐尽兴地跳舞,都快要一年了,她转头扬起一个笑容,说:“她们跳得挺好的,我想在这里看一会儿,过会儿再走。”
听到她的话,王宥倩看上去并不意外,她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唇边的笑意是愉快的冷漠:“好啊,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看”
字的重音直到王宥倩转身离开时都还砸在地板上凹陷着,回忆里最早她对自己说“爱豆的周期不过三年、当演员才是长远出路”
的话,音犹在耳。
说是三年就是三年,一点儿也不给人转圜的余地。
林乐芒确实不该惊讶,毕竟王宥倩如果不是一个精于计算的人,她也不会走到这栋楼的高层,她叹了口意味不明的气,悄悄推开练习室的后门走了进去。鼓点、乐声和女孩子们跳舞时的踏步声夹杂地应和着,那些目光里透着疲累又掺着警惕,正对的墙面上贴着关于梦想和拼搏的句子,可是这里只是单纯地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年轻人,三年一个周期。
林乐芒想到这时正坐在另一间会议室里的陈糖,不知道她听着那些她听不太明白的剧本讨论时,心里是否知道那是她最后的机遇。
可是。
“姐姐问我最喜欢的事?我最喜欢的当然是跳舞啦!”
梦想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