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声闷雷——他一直记得那道雷,劈开沉闷的湿润的空气带来一场暴雨,也把他的人生劈向了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母亲带着他还没来得及从主屋走到前厅,官兵便闯了进来,挡在前面的家仆都被掀翻在地,老管家是随母亲一道入府的,为了护着他和母亲,被官兵推搡摔倒在地,后颈血流如注,雨水将他的血冲得到处都是,弥漫着腥味。
接着打雷,也接着下雨,天色越来越暗。督政府乱成一锅粥,苏乔被母亲颤抖着手捂住耳朵,还是听见了城门那边传来的几声巨响。
而后便是有人从父亲的书房里搜出一封信,一封父亲明知城主勾结北境之外的川兰国却知情不报,甚至参与其中的“罪证”
。他一眼认出来那是自己忘记交给父亲的东西,一开口却便被母亲捂住了嘴。
他们当即便要扣押下所有人,母亲将他护在怀里,呼吸急促全身颤抖,字字句句咬牙切齿地,把自己郡主的尊贵身份抬了出来。
“我祖父乃太子师,我是皇上亲封清乐郡主,你们谁敢动我!……纵是要定罪,我夫君——我夫君从二品官员,岂容你们几个定罪!”
那是苏乔头一回见到母亲如此失控,他被母亲紧紧搂着、抱着、奋力地朝苏府大门跑。他看不清前面,雨水遮了视线,只记得自己又哭又喊,害怕地想要躲回房间去。
于是母亲又温柔地安慰他:“阿乔不怕,我们这就去找爹,娘带你去……”
雨下得太大,母亲抱着他跌在地上又费劲地爬起来,继续朝前挪着步子,两人衣衫都湿透了,压在身上像是要把他的脊背压断。他回头看到家仆都在拼命拦住官兵,要将他们“送”
出这道门,再转回去的时候,有人挡在了他和母亲面前。
他们离门槛只有一步之遥。母亲抱着他后退,一边摇头一边说:“是你……竟然是——竟然是你?!”
他听出母亲话音的绝望,也想抬头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却被雨水打在眼睛里什么没看清。
而后他们全都被关了起来,母亲苦苦哀求之下,看守的人允许家仆拿来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他们依偎在一处,也不知在等什么。
42-1不知天高地厚
“我总是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苏乔靠在门框上,手里一枚玉钗转来转去,摇摇头轻叹道:“但我记不清到底有没有看到过那个人,如果再见他一次,我应该能认出来。”
“阿乔是说有一份‘罪证’,证明城——证明父亲勾结川兰国?”
苏乔“嗯”
一声,回头瞥见胖子收拾好背篓准备出门采药,一手从他肩上把背篓拽下来道:“你就在这里照顾她,我们去采,你要是不留神采错了,吃错药可是要死人的。”
“怎么能再麻烦——”
“不算麻烦。”
苏乔反手把背篓挂在肩上,漫不经心道:“只要你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胖子立刻正经道:“我保证!我刚刚说的要是有半句假话,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等雷劈在你身上,我先一刀劈了你。”
苏乔说着向白君琰伸出手,白君琰一怔,随后又了然地摸了一块碎银给他。他将银子抛给胖子,利落地吩咐道:“这里不安全,把人背到村头去等着,我们很快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林子,白君琰拿着背篓,苏乔捏着火折子,借着火光月光,仔细分辨灌木丛里的草药。
他一边又说:“我其实也不希望你都想起来,你能记起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白君琰不说话,沉默着把背篓递过去,接住苏乔手里的一株草药。
“你不会想记得的,你是怎么把我从死人堆里拽出来,又是怎么逃出清城的。”
他和母亲几乎等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他缩在母亲怀里,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这次没有再说“没事”
,而是捧着他的脸,慈爱地叮嘱他:“阿乔,爹娘不能再陪你了,如果你能从这里逃出去,就去找琰儿,和琰哥哥一起离开清城再也不要回来,听见了吗?”
他听见了,却又被吓哭。别的他都不懂,但是母亲不能再陪着他这一句他听明白了,继而所发生的一切他都有了自己的理解,于是他挣脱母亲的怀抱,飞奔过去扑倒在看守的那人脚边,哭着说:“你们冤枉爹爹了!你们冤枉爹爹了!”
那人不为所动——又或许是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动不动地颔首盯着他,他不顾母亲的言语劝阻,又道:“有一个人,是有人把那个东西交给我,是他要我拿给爹爹,不是爹爹写的,爹爹不知道有那个东西……大哥哥,你去告诉他们好不好?”
他被母亲抱了回去,捂住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到那个守门的“大哥哥”
也在看他,眼神和刚才不一样,变得复杂起来。
天亮之后,他睡得昏昏沉沉,听到母亲与人争吵便醒了过来。睡眼惺忪之时,那个他昨天没看清的人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母亲指着他失态大骂:“你们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
“还没想通?只要你写,起码能保住苏家这唯一的血脉,若是不写,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你总该为娘家考虑一二。”
苏乔又见母亲冷笑起来:“你敢先斩后奏抄了苏府,京城恐怕早已剧变。无论我写不写,株连九族已成定局,即便是这样……你也休想——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一直是那样温柔的母亲,就在那一刻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听老管家叫过几次“郡主”
,偶有几次听母亲的陪嫁丫鬟说起,婚配之前清乐郡主也曾经名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