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王和粤王平静地对视,夹着碎雪的寒风从鲁王身后沖进享殿,连映成火海的烛火齐齐乱抖,两个王脸上的影子都被一把扯开,战栗地往外挣脱。
“鲁王口口声声说太祖祖训。太祖当年封二十四王,皇族一心,镇守四方,统御天下。太祖祖训言明,皇族务要和睦团结,精诚守国。鲁王摄政以来,大约是忘了太祖说的这几句话了。京城内抄家抄田,京城外收归课税厘清田産。西北秦王肃王宁王三王后裔世代镇守边关,即便无功于国,也无愧于国。鲁王不顾念亲情,亦当顾念开国以来李家宗室尽心竭力维护正统,日夜不曾懈怠!”
享殿外皇族全部跪倒,大呼:“粤王殿下!”
雪粒点点化在臣子们的脸上。殿外一片站着,一片跪着,高低起伏太明显。后面的官员想让内阁拿个主意,咱们到底跪不跪啊?内阁还是不说话。能混进内阁的都是人精里的尖儿,明白这是要站队了。皇族跟鲁王翻脸,倾向粤王。纵使粤王不能摄政,今后也是要议政了。
鲁王?粤王?
何首辅在想曾经太祖时西北三王的赫赫辉煌。秦王,肃王,宁王,上马征战,下马治民,然而也就辉煌了一代。两百多年下来,三王后裔成为西北无比沉重的负担。甘肃年景好的时一年税收不过三四万两,供养肃王一大帮后裔却要耗费七八万两!
鲁王没回答粤王,径直走向灵位。李家的祖宗们威严地立在一层一层阶上,那麽高,仿佛一座山。鲁王恭恭敬敬在列祖列宗灵位前跪下,努力擡头看最上面的几乎看不清字的灵位。太祖时能追溯的最高的高祖叫李六七,往下是李三一,李四九……李氏皇族的高祖们就是前朝时卑微的佃农。
“鲁王也是狠,竟然直接出动京营抓捕宗室。被抓的皇族连宗人府都不让去,直接进有司。血脉亲情尚可断绝,鲁王不怕落个无徒也无鱼的下场麽。”
李奉恕跪在祖宗灵位前,语气淡淡:“宗人令。”
宗人令应道:“在。”
“刚才数落我的罪状那麽久,宗室要什麽结果?”
宗人令看一眼粤王,又看一眼太后。太后快昏过去了,抱着小皇帝摇摇晃晃。粤王没有要去接的意思,太后也不给。
“要你回……回……回凤翔思过……”
鲁王笑起来,声音在喉咙里滚。凤翔高墙,活活关死过多少不听话的王。他面有笑意,转脸看向太后:“嫂子,你到底为什麽怕我。”
王修用手指钳鼻梁。老李不让京营和十二卫动,太庙里传出任何消息他们都不能动。王修心焦,老李是不想背个谋反的骂名。可是如果出了万一……窗棂突然被风吹开,雪粒劈头盖脸沖向他,他跑去关窗,案上的书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在翻律令,越翻越觉得李奉恕兇多吉少。毛笔滚到太祖祖训上被风划出个痕,王修紧紧领子拿起一看,心蓦地沉入深渊。
他好像明白太后到底在闹什麽了。
太祖言,皇帝无子嗣,兄终,弟及。
摄政王李奉恕跪在灵位前,转头对着太后笑。
“你怕我什麽?”
太后抱不动皇帝,就要倒下去。富太监跪在门槛外:“圣人!陛下!”
李奉恕和李奉念一齐看过来,他们有一对一模一样的眼睛。享殿外阴风呼号,享殿内烛火颤动,他们脸上影子像是挣扎着脱出的鬼魅。太后尖叫:“富鑒之进来!”
富鑒之立刻躬身进入享殿,小跑到太后跟前,接过皇帝,扶着太后:“圣人,奴婢扶您去歇息?”
寿阳大长公主站在殿外,出声道:“臣宣庙十一女寿阳领大长公主求入享殿祭拜!”
鲁王背对她跪着:“进来吧。”
寿阳大长公主捧着金圭走进享殿。她被享殿内的灵位与烛火震撼得恍惚一下,粤王对她垂首:“姑姑。”
如今享殿内活人里辈分最高的,是寿阳公主了。她一言不发,跪在李奉恕身后叩首行礼,起身半搀半架着太后往外走。太后不走,寿阳公主叹气:“快走吧。”
鲁王叩拜李氏高祖,太祖,成庙。成庙力排衆议準许皇族自谋生路,可惜到底未完成。
门外宗族中有人想到太祖,悲从中来,哽咽号泣,渐渐哭成一片,口中叫着太祖显灵,睁开眼看看现在的日子:“鲁王擅权挠政,寡恩德薄,内藏奸邪,臣等有异议!臣等不服!”
粤王长长一叹:“鲁王。你何必非要把自己搞到这个境地。”
鲁王表情纹丝不动:“以前听成庙讲,太祖时有个官员为了拍马屁,愣是把我们李家的祖宗上溯到一个文学大家,太祖置之不理。我李家祖先便是农人,太祖他老人家是不想让我们忘本。本是农人之后,农又为天下之本,时常记住农人之苦,敬之爱之,方能守住国本。太祖拳拳慈爱之心,不让皇族子孙再受劳苦,一概荣养。如今国有难,我李氏子孙当勠力同心,和衷共济,共渡难关,方可报答太祖苦心。若为一己私利损害国祚,国祚有损,焉有李家?”
粤王似笑非笑:“以前以为鲁王讷于口舌,竟然看错了。此番言辞精彩。我知道你城外有京营,城内有皇城戍卫司及十二卫。”
粤王弯下腰,盯着鲁王看,语气很轻,声音却穿透享殿,殿外文武官员听得一清二楚:“鲁王,兄弟开了眼,你竟然能直接调京营进京城。调兵这麽大的事,兵部不知道,枢密院也不知道。你手里攥着兵务,想干什麽?”
鲁王闭上眼睛。
粤王不看站在外面的官员,也不看跪在外面的宗室,他盯着鲁王,笑得狰狞:“鲁王,当着列祖列宗,你说句话。是不是该还政陛下,还兵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