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雍门以里,毗邻西市,有一深府大院,上匾书“太学”
二字。太学乃武帝时,采纳董仲舒“天人三策,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
而倡建,至今已入驻十九名五经博士,育有三千余世家博士弟子。且说先丞相孔光,因反对傅太后上“帝太太后”
尊号被贬太学,便潜心研究儒术,教书育人。开讲有《易经》、《尚书》、《公羊传》、《周官》及《尔雅》诸课程。如今年交六旬,徒潜太学兢兢业业,孰知平旦得未央少府邸报:日上三杆,皇帝问政公车署。
为官多载,孔光已悉知皇帝此行问政之缘由,便早早翻阅多个日食应变之策。经封驳傅后上尊号遭贬至今,孔光稍稍有所悟道:社稷乃帝王之所有,率性而为,子之所言将有所贷;研习变通,不啻为权臣自保之道。欲重立朝堂,须为君王日食之责而开罪。
早食过后,便听得北阙司马门外钟声瓮瓮,大磬山响,这便是静街,皇舆出巡。多数住户早已奉命回避,四门不出,胆敢开窗启门窥视者,定被司隶兵丁缉拿问罪。俟马蹄得得之声过后,便见各色幡幢、节氅锦绮辉曜,矛戟瓜钺及各色旗纛于风中烈烈招展,灿若云霞。少顷便见浩浩荡荡、绚丽夺目之銮仪,导引一赤玄幔金檐六骏步舆疾驰而来,于公车署门口缓缓驻足甫稳,讶迎之公车令属皆稽拜于地,纹丝不动。
孔光于太学寝所写就奏牍,着一身素服装扮,与前来接应之公车丞,一同出得太学府门,折身又与送行的博士们一一揖别,遂上得公车,四马扬蹄,直朝公车署门而去。
驱近公车署,远远便见禁军仪仗列列,旌旗飘飘。中垒校尉刘歆身披锁子甲快马巡视,禁军持盾执戟金铠银甲虎视眈眈,团团护卫一顶六马鎏金辇舆,真乃龙威虎震,鼓角齐鸣。
孔光见此阵仗,心中不由五味杂陈。亦曾忝居相位久沐皇恩,此等阵势早司空见惯,然此时竟身不由已颤栗不停。由公车令搀扶下得车来,遂一步步趋至皇帝辇前,猛纵身一跃,顿首伏拜,泪撒御驾前。刘欣见状也不免哀叹,着驸马都尉董贤扶孔光立于驾前,且俯身下问道:“卿去朝多日,王嘉为相,以致朝堂紊乱不堪。时逢正旦朝会,陡现日食,皆要朕效文帝究查自身,书罪己诏!卿乃孔圣之后,礼学泰斗,以卿之见,何以为是?”
孔光闻听佯装大骇,忙躬下身来,遂振振有词揖礼道:“布衣光谨奏皇帝陛下:我大汉立国至今,日有食之泛四十七例。初为文帝登基始,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谪见于天,灾孰大焉!文帝将日食之灾归于崇武,宣发罪己诰!以此横夺卫将军兵权,使周勃等勋贵兵权尽失;成帝时,日有食之,其夜未央殿中地震,成帝发日食诏令,申饬群臣不尽忠职守。此后凡遇日食,皆有善道之策,君臣共领矣!”
();() 刘欣听罢犹感快意,颔首不止。见孔光趣味盎然,便又问其道:“昔有息夫躬与傅晏进言,南匈奴有饮马渭水之像,朕于大朝会便宣傅晏、丁明同领大司马,整饬军务,孰料布告未出,日食即现!卿意乃朕之过抑或臣之失?”
刘欣言罢焦灼地凝视孔光,犹同泅海中寻遇浮木。孔光心领神会,垂首谏言道:“罪臣以为,息夫躬、傅晏欺君罔上,轻启战端引发天怒,甚可畏也!故应削其官爵,押廷尉议罪,以应上天之谴告!”
说罢双手呈上应对奏疏。
驸马董贤于一旁接过奏牍,转呈陛下御览。刘欣阅罢奏疏,不由得击掌畅笑道:“爱卿所言甚是,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朕囗谕,孔光听宣!”
孔光闻言神清气爽,忙退后谒拜于地,静候玉音。
“孔光三朝辅臣,遵领法度,折节恭谨,特赐金帛一捆,领光禄大夫、给事中,秩中两千石,即日始登殿议政!”
刘欣宣罢,俯身鉴探孔光满头华发,与丞相王嘉媲比,老成持重,戾气尽失,大器俨晚成。孔光见陛下如此悯爱,边稽首便泪眼迷离道:“罪臣忤逆陛下犹甚,今痛定思痛,遗恨万千。承蒙天家不弃,皇恩浩荡,罪臣虽万死难报陛下之万一……”
俟皇舆回銮,孔光方战战兢兢直起身来,用袖袍拭干腮边老泪,于公车令搀扶之下蹒跚坐上驷马安车,埋首宁目不发一语,或有违心之失,或念圣眷无穷,或喜王道参透,也或,三者皆有。
破五早朝,皇帝端坐龙榻甫定,便有建平侯杜业出班禀奏道:“太常臣业谨奏皇帝陛下:昔日文帝遇日食,即发罪己诏;大朝议日凶已逾五日,诚乞陛下以万民福祉为念,社稷至重,制告罪己诏,以慰上天洪滔之怒哉!”
丞相王嘉遂出班附议,大司马丁明、傅晏附议,给事中息夫躬附议,左将军公孙禄、前将军何武等三十余名文武百官皆出班附议。
刘欣见殿下附议者众多,心中不悦,终是把目光落于东班贰之孔光身上,见其神情静谧若水,烦心自安,便于龙案之上抽取奏疏一统,交与墀角中常待吕简道:“诵!”
吕简将奏牍抻开念道:“罪臣光谨奏皇帝陛下:曰日食者,明阳为阴所临。坤以法地,为土,为母。以安静为德;震,不阴之效也。……昔文帝下罪已诏,乃用兵纵乱,特下周勃等卫尉之兵权。此后遇日食泛四十六次,皆以将用兵不善、文职苟利钻营而获罪。陛下践阼五度春秋,圣德聪慧万民称诵,兢兢业业,承顺天戒,敬畏变异,勤心虚己。然,三公九卿赫赫满堂而不自省,且欲加罪于县官,目无尊上,欺君枉法,藐视皇权之嫌日盛!罪臣惶恐……”
诸出班大臣闻听此疏皆胆颤心寒,跼蹐不安。此刻驸马都尉、侍中董贤见机出班,持笏揖礼奏道:“驸马都尉加侍中臣贤有奏!”
刘欣闻听心中自喜,扬袖道:“准!”
董贤奏道:“侍中臣贤谨奏皇帝陛下:愚臣弹劾大司马傅晏、给事中息夫躬欺君罔上、穷兵黩武之罪愆。傅晏、息夫躬以南单于称病不朝为由,欲移六师;又诬单于厌胜不得来朝于后。息夫躬诈称西北危急,点傅晏大司马职,位列三公。然屯兵北境欲血洗匈奴,必遭刀兵之灾,引为祸。观大朝仪当拜之日,晻然日食,乃天公示凶耳!二贼不除,社稷倒悬,天怒人怨,灾厄连连……万乞陛下明鉴!”
举座闻风皆惊。
刘欣眉头稍稍上扬,便拍案而起,于丹墀之上踱来踱去,末了瞟眼瑟瑟发抖的息夫躬,突地怒发冲冠道:“果如丞相所言,息夫躬为傅晏上位,不惜发国难之战!傅贼已赴北门,欲移六师,着车骑将军韦赏将其替拿!羽林军听令,将乱贼息夫躬印绶夺下,叉出宫门!”
羽林中郎将闻听诏令,便率禁卫军呼啦啦持戟而上,待息夫躬印绶收缴,遂被禁军以长戟戳地,连跑带爬地轰出了未央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