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的是传统的农家小院,生意不错,一楼已坐满,二楼也只剩一桌,在里面谈话要扯着嗓子,不然就要坐得近些。
晏山行云流水地点菜,顺道和老板寒暄几句。点完菜他和隋辛驰说话,被吆喝声拦截,隋辛驰听不清,于是坐到晏山身边去,倾过去向晏山那边说:“什么?”
他喷出均匀短暂的呼气,像薄薄的絮降落在晏山耳廓。
晏山说:“糟糕。”
糟糕什么?隋辛驰歪着头看晏山,看他眼睛眨了又眨,怎么带不出第二句了。隋辛驰忽然变得很有耐心,觉得等待是件有趣的事情。
“我忘了问,你能吃辣吗?我点了哑巴兔。”
“不太能。”
隋辛驰说,“但可以试一试。”
这一试几乎让隋辛驰整个人都烧着了,眼角到锁骨红成一片,他皮肤白,红得就更骇人。哑巴兔真让隋辛驰辣成哑巴,晏山撑起脸颊看隋辛驰笑,说:“我默认湛城的人从小就吃辣。”
“我不在湛城长大。”
“说得我很愧疚。”
晏山将兔肉推离隋辛驰,“别再吃了,我再点两个不辣的菜。”
饭后,晏山买了两瓶酸奶,缓解隋辛驰舌尖的痛。隋辛驰咬着吸管,牙齿被酸味围拢了,清淡的甜藏到牙龈后面去。
他们围着县城消食,很自然地同行,没有人提出分别。县城实在枯燥,唯有一处公园作为娱乐场所,设置年久生锈的健身器材、灰扑扑的长椅,这里又是微型的儿童乐园,一列三座的火车载着两个小朋友不知疲倦地绕公园一圈又一圈,为套圈而存在的布偶有着非常粗制滥造的模样。
但现在是适合沐浴阳光的午后,清净的、良善的。晏山说他的镜头中曾多次出现过这个公园,老张闲暇时的爱好是早晨来这里打太极。公园里曾经有一个男疯子长久地在此地徘徊,他穿一件破洞的小学校服,蓝白花纹,非常脏旧,衣服把他勒成一个异类中的异类。他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他的女儿,扎双马尾,皮筋上挂着粉红色的水晶兔子。无人回应他,也并没有双马尾的女孩出现,只有老张回答他,你的女儿一定会回来。一个疯子拥有点希望又算得了什么?某天疯子忽然蒸发,他可能清醒了,也可能死去,更可能被驱逐了。
晏山说:“我想去到世界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主角。”
隋辛驰说:“我也想去全世界,在不同的地方给不同的人刺青。”
晏山说起他高二的暑假独自去西藏,瞒着父母出发,坐硬座去拉萨,历经三十多个小时的煎熬,晏山一度以为他还没有达到拉萨之前会先抵达天堂,过青海湖时他开始呕吐,隔壁的姐姐为他递来一只塑料袋,他吐得昏天黑地,泡面的油很黏腻地附再嗓子眼。在唐古拉山前他得到一个阿姨的援助——一块硬纸板,他直接躺倒车厢走廊上,硬纸板成了他的温床,摇晃到拉萨。
至今晏山也佩服那年自己的勇气,口袋里没有几个钱就敢独自闯去西藏。在当雄才知道没有直通纳木错的车,包不起车,也不愿耽误时间住一晚,晏山开始朝着纳木错的方向徒步行走,那么遥远的几十公里,黑蓝色的天地间,荒得西藏差点成为晏山人生的终点,只能竖起拇指边走边搭便车,从货车司机到自驾的旅客,遇见北京人、上海人、湖北人,再听本地人用方言谈论信仰,和牲畜睡在一起,在热烘烘的毛发腥臭中竟感到安心,半懂不懂之间就到达纳木,脚底磨出血泡,和袜子恐怖地粘在一起。
“但你不会后悔那时鼓起的勇气,对吗?”
“永远不能后悔,即使后果是残忍的。”
晏山说,“高中毕业后我开始背上背包满世界跑,没有钱,多数时间都靠一双脚不停地往前走,累了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我和流浪汉一起睡过桥洞底下,也睡过路边环卫工人的房间,运气好会碰见有人愿意收留我住宿一晚。”
隋辛地盯着晏山的侧颜,他的额浮现下树叶的阴影,叶片的齿痕自由地晃动,他像一片从枝丫上跌落的绿叶,之后永远地被风卷着走,走到天涯海角去。所以,晏山拥有散发阳光气味的古铜色皮肤,新鲜干燥的,他一路走来,多少日光在他身上跳跃。
隋辛驰说:“有机会可以一起出去。”
晏山歪头看隋辛驰,笑道:青旅住得惯吗?”
隋辛驰挑起一边的眉毛,眉钉闪了闪,他说:“我和背包客的气质就那么违和?”
“很难想象你睡青旅的样子。”
“你认为我的娱乐方式是通宵泡吧、玩车、乱搞男女关系?”
“我承认我对刺青师有一些刻板印象,但我不会轻易觉得别人乱搞男女关系。”
“不要对我刻板印象。”
“好吧,我会认识你久一点再作出评价。现在说说你吧。”
“我有太多可说的,你想知道什么?”
人的故事是可再生资源,榨取不会付出代价,只是隋辛驰将故事刺进肉里,很坦诚地展示了一些征兆。
“讲讲你的第一块刺青吧。”
“我读高中时有了第一块刺青,在这里……”
隋辛驰侧过身来,指着肋骨的方向。靠近骨头的地方很疼,疼得隋辛驰的肉里好像有炮弹在轰炸,他咬牙坚持,或许为了耍酷竟没怎么皱眉,刺青师都佩服他。完成后他在镜子里欣赏新鲜的刺青,那么完整明艳,它因为从疼痛中诞生就变得更美了。刺青不仅是美丽的图案,也是美丽的过程,是损坏后又重生的过程。
第一处刺青是隋辛驰养的第一只狗狗,安乐死在隋辛驰的十六岁那年。那是一个颇具纪念意义的刺青,但刺青师的技术非常普通,所以图案不算完美,颜色有所脱落后隋辛驰让朋友补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