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行眼皮搭着,似笑非笑的,一句话也没回。
康元义又问自己的病多久能治好,玉行对他说完接下来医治的计划,对方大为高兴。当天晚上,两个人的待遇就从地牢转到了花园旁的大屋子里,连属下对他们也变了一副脸色。
晚间给他们的饭菜有羊肉馒头、酒蒸白鱼、薤花茄子、黄糕糜,自从逃亡后,再没有见过这样一顿饭,味蕾甚至受不住油荤了。然而一面是这官邸内的鲜衣美食,一面却是寒冬里被赶进雪地的几万流民,想到他们一天前也在那些流亡的人群之中,就觉得心绪复杂。
赵蘅拿着筷子,道:“你看,这邓州城究竟守不守得住?”
玉行根本连筷子也没动过,只是盯着桌上的烛火,最后说了一句:“咱们得走。”
第二天夜里,梆子敲过二更时,房间内的二人听到外面传来着火的呼救声。
赵蘅知道,她白天趁傅玉行看病时,偷偷绑在马房里的一根蜡烛已经烧断麻绳,掉到草堆里去了。
趁着守门的人都到了外面灭火,赵蘅和玉行溜出房间,一路摸到了后院围墙,围墙离外墙极近,顶上有一道年久失修松动的缝隙。傅玉行先翻上去,上去后又把赵蘅接上去,他再到下面接住她。过了围墙,又躲过巡逻的卫兵,照样翻过外墙。他们这一路步履艰难,唯有这晚逃出指挥司衙却是异常顺利。
就这样一路从司衙后街逃进后面的暗巷,想要找到去邓州码头的方向,只等天一亮便上船。然而二人对邓州地势不熟,在暗巷里绕了许久。
走到一处巷口时,迎面却正看到街上迎来一队长长的火光。傅玉行立刻把赵蘅拉回黑暗里,还以为是康元义派来搜寻二人的。
赵蘅躲在傅玉行背后,等那些火光靠近了,她感觉到傅玉行的身体也僵硬了。
“怎么了?”
她抬头问他,却被傅玉行抬手按了回去。“不要出声!”
那一队火光,竟不是本城军队,而是燕勒军。
从城门方向一路到此,看不到尽头的燕勒军,脚步擂擂,盔甲铿锵,就这么如入无人之境,直插进城市中。——那个在他们面前号称军贵民轻报国无门的指挥使,在敌军临近之时,毫无抵抗,开门迎敌。邓州百姓就这样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成为了燕勒遗民。
二人都手脚发凉,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感到一种彻底的坍塌。
玉行拉着赵蘅继续往后逃,躲开燕勒军队。天亮时,又到了城后一处贫民聚集的废墟里。周围昏暗破败,赵蘅进到屋里,不知怎的,总感觉周围悉悉有声。她一抬起头,险些没叫出来,原来房梁上密密麻麻藏了十几个人,再一看,都是寻常百姓打扮。
双方彼此看清后,那十几个人也从房梁上下来,都是内城逃出来的。听他们所说,昨晚指挥使就连夜把官邸都让给了燕勒人,如今城墙上方都已经插遍燕勒军旗了。天还没亮,燕勒人就开始挨家挨户勒索钱财,有时是拿了钱就走,但见了女子照常是要掳掠的,有时嫌婴孩吵闹,索性杀了了事,全凭一时心情,真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赵蘅和玉行原打算穿过内城,去城西的码头坐船,其他人连忙劝道:“那怎么能行,整个内城早已经被燕勒人把守住了,怎么可能从他们眼皮底下过去?”
邓州城三面围墙,只有东面是以一条山脉密林作为分界,玉行发现那山林就在废墟不远之外,肉眼可见的距离,如一片黑云压在雪上。他才提出穿过山林出逃,其他人又纷纷摇头颤栗道:“那山里有老虎吃人,而且积雪深厚,地势复杂,一进去就会迷失方向,就是熟悉的猎户也不敢在这种天气进山哪!”
“死在贼兵刀下难道就好过死于猛兽之口吗?”
赵蘅虽这样说,其他人还是不摇不动。他们用熟悉且笃定的表情向她表明,那座山之所以能成为邓州的边界,自然有它的道理,试图穿山而过,一定是死路一条。
赵蘅大感挫绝,一筹莫展。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难道说,真就走不了了么?
心灰意冷间,玉行忽然严肃地示意众人安静。
屋外传来一阵盔甲行动的铿铿声,伴随着叽里咕噜毫不掩饰的大声交谈——有燕勒兵朝这边来了!
第六十九章往前走
燕勒人显然对于搜城屠城早有经验,两个燕勒兵前后脚一进屋,便朝着草堆、衣柜等地方开始一矛一矛地刺下去,有人受不了大声求饶,于是很快藏在屋里所有人都被逼了出来。有人意图挣扎,便被一矛刺穿了肚子,血溅四壁,当场将所有人吓得两股战战,再也不敢反抗。于是仅仅两个燕勒兵,便把一屋子人都控制住了。他们拿上绳索,将男女分开,用绳子将他们脖子套上,如牵引牲畜般一个串着一个。
玉行原本牢牢抓着赵蘅的手,这时候忽然站起来,朝那两个燕勒兵说了句赵蘅听不懂的话,她猜出是燕勒语,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燕勒兵听他说话,稍一惊讶,又回了句什么,玉行又接着回话。随后,就看到那二人往门外一指,让傅玉行出去了,不必受处置。
傅玉行就这样抛下屋里的人,连赵蘅也不看一眼,安全到了屋外等候。
那燕勒兵转头又来逼迫,女子们明知道被捉去的下场,有的便哭叫着一头撞上了柱子。
混乱中,只听到门外一声马嘶声,傅玉行竟趁所有人不注意,松开缰绳骑着燕勒人的马匹跑了,连几匹马上的弓箭武器也全都摘了下来带走。那两个燕勒兵大骂一声,奔出门,骑上两匹马也追了上去。
见燕勒兵离开,众人纷纷四散奔逃。赵蘅解开余下的几个女子,带着她们往屋外跑去。
然而还未赶出大门,面前又横出一个魁梧的躯体。竟还有一个燕勒人!众女吓得连声尖叫,魂飞魄散。
那燕勒兵满脸凶狠,将她们往屋内逼去。赵蘅退无可退,心跳声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尖叫,一时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木木的,双手牢牢贴在身侧,燕勒人拿刀尖逼众人后退,她也忘了躲避。燕勒人还以为她最为听话,便狞笑着先要拿绳索去套她。
有一瞬间,赵蘅耳朵里响过一声尖锐的鸣啸,浑身的血不知流到哪里去了,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一声凄厉的嚎叫唤回了她的意识,那燕勒人捂着脖子,脖子上插着一根泛冷光的鱼镖。
其他女子吓坏了,在屋子角落抱成一团。赵蘅这时才知道害怕,那燕勒人已经满脸狰狞地朝她扑了过来,歪着头,脚步趔趄,暗红鳞甲沾血,宛如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