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是头也不抬,挽了衣袍的下摆在一边横卧的树干上坐下,垂眼轻轻叹得一声:“夏树,泄气的事情少做。”
眼前明明是满天的火雨,却随着他的话音转瞬消失无踪。虽说他平时难得有时间亲自教导,但只到这个程度也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听到没有?”
原本淡静得和他有些相似的少女,听了他的话不由得眉开眼笑,起身立在夏树面前,微微俯身看着夏树;“你在哥手下走不过一百招,在我手下走不过两百招去,以后,泄气的事情少做。”
最后一句,无论是声音还是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
“你试试,你在他手下不也是走不出两百招去。”
他不服气,却反驳得小声。
“那也比你强些。”
少女转身向一边树林里走去,不以为意地笑着答他。
“涟漪。”
辉夜轻轻开口叫住她,“去那里?”
“我想自己去看看。”
涟漪头也不回,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远,声音清脆而活泼。“看完我自己会回去,不等你们了。”
辉夜看着她的身影在洒落着细碎阳光的树林之中时隐时现,终于消失不见。
涟漪,还是会哭的吧?在这样的日子里。于他亲手斩下父亲首级的一年之后的忌日里,曾经聪明活泼的小小的少女,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长大懂事的少女,依然是会哭的吧?会哭,却也是悄悄的.
无论对涟漪还是对夏树,他什么都不想说,也无从说,也不需要说——无言以对。说了,只不过是在将看似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过去的只能让他过去,不能忘记,可,也不能生活在那样的记忆里。
回过神来,却见夏树正张大了眼盯着自己,微微的带了一丝疑虑。他不由得淡淡一笑:“看什么?”
“伤口。”
夏树盯着他,吐出两个字来,固执而坚持。
据说,玄云所拥有的是——可杀神魔的能力。
“那是一年前的伤了。”
他笑得温柔,淡而静。“夏树。”
“我要看。”
夏树微微逼近了些,死死盯着他,执拗的语气,就想动手解他衣裳,倒有些登徒子模样。“没事也要让我看看。
淡淡的肌肤居然一直保持着恍若无色般的苍白,凉,细腻,但幸而在纤细的锁骨之下,是光滑的,没有伤口,连淡淡的疤痕的痕迹都没有。
在解开辉夜衣襟的一刹那。居然忍不住快意地想到过——万一玄云的能力是真的呢?夏树直到帮他把衣襟系好,微微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的轻轻颤粟着。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曾经是那般的憎恨仇视,一心想着除之而后快的人,就算是到了如今,虽说找不到当初的仇恨,然而始终有根剌,在心里边横亘着。
29
一时间两人无话,辉夜却悄悄伸出手去,仿佛要把痕迹抹去。将他系上的衣襟再次重新理平,系好,手指是和肌肤同色的清冷,修长。做完这件事之后,便静静地合目养神。
他没有说,即使伤口能够愈合,而痛楚,却从来不曾消失过,时时刻刻撕裂着。
只留下夏树独自看着他,怔怔出神。眼前这人,曾经牵过自己,穿越着风花的春、飞扬的夏、雪月的秋,深敛的冬,是那般的柔和亲切,谆谆善诱殷殷教诲,立身处事接人待物,几乎都是他教的。
父王母后,高高在上,虽然亲切和蔼,但终究不能终日在身边,涟漪尚小,少不更事。负起教导责任的是眼前的兄长,民生疾苦,世事炎凉,君民之道……启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能够敛去与生俱来的跋扈骄傲,除去知道有君王,还知道有苍生,知道怎样去善待,去体贴,去宽容,去原谅,至少,知道应该感恩……
然而做不到。看着他弑父,看着他臣降,看着他卑躬屈膝,削民为隶,看着他漠视着母亲的死亡,看着他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用血雨腥风建立他的帝业——恨?或者是不恨?如何能不恨?又应当如何恨?
却只是看不到淡定容颜后的心力交瘁,喑然神伤——
比起父王、母后,比起涟漪,都更亲近的人,如此这般,就在眼前。
苍白、纤瘦、而坚忍。看在眼里不知道是痛还是恨。
转念间心潮起伏,心念百转,呼吸举止间不由得有些微的紊乱。那样的紊乱与心悸,是几乎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
一旁安静地合着眼的人却突然浮起一丝微笑:“夏树,我说过了。想杀我,要安安静静地来。”
话说得平淡,然而听得人却如遭雷击,猛一下怔然。念头,那般的念头,原来居然一直在心里千回百转,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想杀我,要安安静静地来。
轻而淡,一说出口,就好像随风消溶在空气里,了然无痕。只剩下说的人,听的人,静悄悄。一者柔冷如水,一者心乱如麻,却是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他却不再说话,连眼都不曾张开看上一眼,是在等待始,或者是在等待终,只看听的人如何选择。始终——容颜如水,波澜不惊。
静。一切,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说过,也不会发生过。
一怔之后,心却静了下来,冷下来,然后慢慢地柔软起来。收声不语。
安静,冷静。平静。只剩下午后的阳光,如小猫,茸茸的脚步,轻快地蹑足走过。投在身上的光,也渐渐如同柔软的皮毛,温和的蹭着脸,撒娇呢喃。
“去看吧。”
他睁开眼,眸子里清凉澄澈,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澄澈到让夏树都要以为没有发生过,没有想过,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