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略嘱咐瞭两句别的,便拾掇拾掇打包回自己屋裡睡觉去瞭。
薑殷挪到瞭床边,开始瞧裴晗的睡脸。屋裡空气潮湿沉闷,染血的衣衫和佈片堆在屋子角落,昨夜的血腥味和酒气经久未散,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裴晗的模样一直都没变,瘦削的脸颊,利落的骨相,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上辈子她便是对上瞭裴晗一双黑溜溜水淋淋的桃花眼,没狠下心丢下他。她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忘瞭少年时亭山上的事,谁知道再临故地,一切仿佛读档重来,零落的回忆也清晰起来。
她想起来这时的裴晗说不清有多乖巧听话,换药时从不叫嚷乱动,隻有扯起伤口疼得狠瞭才会轻轻抽气,隻是总给自己咬得满嘴是血。有回她给他换完药,他恰好醒著,看她时眼神很深,给她一个血淋淋的温柔微笑。
上辈子裴晗终于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初夏,薑殷还记得那日窗外飞著仿佛翠蓝的云,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那日清师父要问薑殷的书,她特地扎瞭繁複的花髻,插瞭步摇上瞭妆。她本来生得端秀美丽,眉心点瞭花钿以后很有一点一顾倾人城的道理。裴晗一睁眼就瞧见她这张娇滴滴芙蓉面,两人目光都像是给轻轻烫瞭一下一般,小屋裡气氛尴尬瞭一刹那。
裴晗有一双如墨的桃花眼,病容憔悴也掩不住好看。他眨眨眼,鸦羽般睫毛悄然翻飞,眼裡汪著一池碎玻璃。她红瞭脸,一时转过身去。
薑殷手裡还执著药杯,心裡已暗叹著,莫说是亭山,就是走遍整个颍川,难道还有谁的眉眼比之更为旖丽夺目麽?
云幄铺陈,琥珀杯倾。
初夏的天尚算不得燥热,便是如今的薑殷再回想起过往,那日在她心裡依旧可以称得上是春色滂沱。
薑殷出著神,另一侧传来一句夹杂著沙哑声线的气声,将她拉回现实。
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充血的双目,眼神颇为平静,和上回简直截然不同。似乎从她做瞭不同的选择外开始,很多事情都被打乱瞭。
她并没听清,一见瞭裴晗就头脑发晕不知道如何面对,没好气地说:“疼还是要喝水?这儿可没人服侍你。”
“感谢姑娘相救”
裴晗半撑起身,似乎想坐起来,然而身上乏力,又跌落下去。他低声又问:“敢问姑娘名讳?救命恩人,我总该记著才是。”
“我姓薑,单名一个殷字。”
薑殷道。
裴晗唇间忽然浮起一道浅淡笑意:“薑姑娘,久仰大名。”
“你怎麽听过我?”
薑殷偏头,却避过他目光,著意不与他对视。
“阙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未来的太子妃、薑府的大小姐薑殷才逾苏小,貌并王嫱,今日一见,传闻果真不虚。”
他唇边笑意平和,然而声音却沙哑难言,话音刚落便呛咳起来,喉间涌出黑红血迹。
“你说话这般难受,便少说两句罢。”
薑殷冷笑一声,没理会他的马屁。
他前夜声音虽然沙哑,却并无此刻伤得这般重,必然是自己动瞭手脚。为瞭留在亭山上使这样的手段,薑殷看得分明,心中为之不齿。
屋内净瞭半晌,薑殷起身给自己斟瞭杯浓茶,捧在嘴边呼呼吹著,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你受这麽重伤,是出瞭什麽事呢?”
裴晗听瞭方才薑殷讽刺之言,眉目尚才低垂著,这时眼中仍汪著淡淡愁色,隻听他缓缓道:“你不是,都猜到瞭麽?”
“我猜到什麽瞭?”
薑殷皱瞭皱眉。
“我与长兄被囚于京郊临雀亭,颍川出逃的事呀。”
裴晗垂眸,语气轻巧,仿佛诉说的是别人的事。
“我自然没猜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薑殷抿瞭一口茶,“你失瞭兄长,倒不似伤心的模样。”
裴晗被她梗得哑口无言,隻得静静笑著,“你猜得倒准。”
薑殷又抿瞭一口茶,思量道,他和前世不同。上辈子他没报自己姓甚名谁,隻胡诌瞭一个来头,她还傻乎乎的信瞭。
她前世一直讨厌他骗自己,如今见他坦诚,心裡好受瞭三分,也漫不经心扯起闲谈来:“那你说说吧,反正我今儿已经晚瞭。”
她未时三刻本该入殿温书听讲,这日已晚,她索性全翘瞭。
裴晗还哑著嗓子,这时却来劲瞭一般,笑得明媚:“我从前的污糟事可多瞭,薑姑娘想听哪一桩?”
少年往事
他从前的事薑殷略也知道些,但其中许多细节不甚清楚。她脑袋裡没忘瞭複国报仇的大事,正想著借此机会多探听些宁王相关的事,忽然来瞭兴致。于是她摆出个洗耳恭听的姿势,挑瞭挑眉似笑非笑道:“那就从你那大名鼎鼎的父王说起吧。”
裴晗神色突然多瞭些不像他的冷淡,声线低沉,仿佛席卷晚天疏雨。
“我小时候,父亲几乎从不管我。”
裴晗道,“兄长和我同年出生,我那时以为,因为我母亲是我父王的侍妾,所以不受重视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母亲是作为礼物送给我父亲的,生我时年纪还很轻,宁王府上的人都瞧不起我们母子。有时候我们没东西吃,有时候吃的东西裡被下瞭髒东西,她就背著我偷翻出院墙去外面偷吃的。”
薑殷知道裴晗的母亲曾经是宁王得宠的侍妾,脑海裡所想象的形象一直是一樽柔弱的美人灯,“翻墙偷东西”
这样的事裴晗从没和她说过,于是她问道:“偷东西?你母亲还会这个?”
“她功夫很好,几乎总是能得手,但也有被捉住的时候。她被揪回府上,还要挨大夫人一顿打,”
裴晗合瞭合眼,仿佛这段回忆忽然有些难以承受瞭,“我也一样,但她总拼死护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