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沅嘴角抽动了两下,挤出一个尴尬敷衍的笑,刚要婉拒王婶的好意。
一旁的老吴却帮腔道,说她的阔腿裤既然都坏成两半了,继续穿着也不合适,有现成的裤子换,还是先换了应急,剩下的等回营地再说。
王婶看起来是真心的,真心爱惜着那条本命年的红裤子,也是真心想赔她的裤子。
叶嘉沅对上王婶真诚和蔼的眼神,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叶奶奶也总嫌她衣服颜色太过沉闷,每次她回温屏巷探亲,都要被奶奶唠一顿,说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该穿些粉啊红啊的衣服,不要老气横秋的。
想到奶奶,她心一软,鬼使神差地接下了王婶递来的那条裤子。
换好裤子,后悔也来不及了,穿上新裤子的叶嘉沅硬着头皮从里屋走出来。
院子里的老吴和王婶一唱一和,齐齐称赞,以他们长辈的眼光来看,就是觉得她这一身漂亮又喜庆。
但叶嘉沅分明看到,一直站在院门边看似漠不关心的裴长简,眼神从她身上滑过后,略带震惊地一顿,随即刻意落到别处,不再看她。
屋角西斜的阳光从他柔顺的黑发上移到他落拓的侧脸上,将他表情细节的变化映得清晰无比。
他为了要忍笑,抿着嘴,咬住了一点下嘴唇,忍到嘴角上提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着。
她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么生动有趣的表情,偏偏是在见证她囧相毕露的时候。
叶嘉沅也不是省油的灯,掉头就找老吴告状,跺着脚,语气委委屈屈:“吴叔你看他!他笑话我!”
“小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老吴性子和善,和谁都聊得来,在队里是和事佬一般的存在,听到叶嘉沅委屈巴巴地诉苦,他开始说裴长简的不是,“我们刚夸过小叶漂亮呢,你又惹她。”
裴长简对长辈一向是很尊敬的,被吴叔教育过后,他尽数收起了嘴角的笑意。
接下来等叶嘉沅路过他身边,往院子外走去时,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忽然低低出声:“你这样看起来。”
六个字,没下文。
叶嘉沅原地停住,侧头看向他,等他把话说完。
裴长简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懒散散地往门边一靠,身形笔挺清瘦,懒洋洋的目光从上到下把她打量一遍,似乎在满肚子搜刮夸她的词语。
最后,他轻启薄唇,吐出简明扼要的三字评语:“很朴实。”
朴实?
这就是他夸人的说法?
他这是在夸她还是贬她?
就差直说她摇身一变,变村姑了吧。
叶嘉沅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想着就算自己这副乡土打扮变成了村姑,那也是全村最靓的俏村姑。
她迈着自信的步伐,扭身跨过了院落的门槛。
裴长简凝望着花裤子袅娜离去的背影,深色的眸子染上了一层不易被人察觉的浅淡的笑,他其实还有一句话压在舌尖没说。
叶嘉沅此次进山,活脱脱就是一出大小姐屈尊到落后山区体验贫民生活的变形记。
以毒野草汁液过敏为开端,之后挫折不断,又是蚊子扎堆吸她一个人的血,又是被堵在山上淋雨感冒,现在还被猪追,被狗咬,不情不愿地换上了一条在她看来土里土气的红绸裤子。
不过超出他预期的是,在一个月之内,在历经这么多困苦波折以后,她竟从未生出过一点退却的想法,虽然多有抱怨,却一次也没有拖过团队的后腿。
养尊处优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城市小姑娘,跟一帮大男人混迹在一起,每天上山下矿,弄得一身泥点子,可她没叫过一声苦和累。
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把眼神落在她身上。
鹅贵山里的叶嘉沅,是他没见过的、没了解过的、格外吸引人的叶嘉沅。
从前在岚城和她接触时,他时时刻刻感觉到的,是两个人过于悬殊的现实差距,有如云泥之别——
他奔波于学校和各个兼职点之间,为了挣钱焦头烂额,而她住在寸土寸金的平遥星洲,在新兴繁华的商业街温屏巷亦有祖宅。
他是谨慎周密的性子,走一步看十步,做任何事之前都会思虑周全,因此不得不考虑到,即便在冲动之下,答应了她说要恋爱的提议,可他给不了她已经拥有的物质条件,维护不了她习惯了的原有的生活水平。
和他在一起,只会让她富家千金的生活不断地、被动地向下迁就,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也是他断定叶嘉沅忍受不了的。
他昔日的想法是,不适合的两个人与其在一起磋磨,试图融合,融合不成而争吵,闹到最后一拍两散,还不如最初就不要开始。
然而现在的叶嘉沅,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看到了她哪怕身处与先前优渥的生活条件大相径庭的山沟沟里,依然能适应得很好。何况,眼下这副打扮的她——
看起来……挺好养活的。
一卡车的物资拉上山,意味着又到了每周例行开派对的晚上。
山里信号差,用手机打电话或上网都断断续续的,卡得不行。娱乐活动少得可怜,仿佛穿越回了八十年代,一群人工作之余也需要消遣,众人一商议,便定在每周补充物资的那天举办一次聚餐。
拉回物资的当天,下矿的人会早些收工,轮班休息的人则会做一大桌好吃的。等到了晚饭的饭点,众人围坐,开几箱啤酒,有能喝的再开上几瓶白酒,不醉不归。
许是白天在王婶家想到了奶奶,进而想到了家。
已经七月底,来到鹅贵山快一个月了,直到今晚,叶嘉沅心头才突然涌上异样强烈的思家之情。众人在席上推杯换盏,她一个人坐在角落也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