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后,皇甫初宜右手掌根处黑血蔓延开来,穿着轻甲倒在了城墙上。医士飞快赶来,验出那箭镞之上涂了剧毒。
城外两军激战,皇甫初宜咬着牙忍住剧痛,朝亲兵吩咐:“战事要紧,先不必惊动刺史大人和萧侯。”
城墙之上无药可解毒,她以为自己能撑到回到府衙,平躺待医士用药……
大晛长公主皇甫初宜死在了回府衙的路上。
黄保生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他是这个世上唯一听到她遗言的人。
“原来即使贵为长公主,得不到很多东西也不算什么。赵执纵然好,萧侯也很好,我从前不知道。真后悔啊,没有早些离开建康城,自己去看看大晛河山,自己亲自去做点什么。黄翁,我这辈子还没来得及去海上,萧侯若是同意,将我火锻之后,随风洒到海上去吧。告诉他,守住交州城……”
交州城苦苦支撑的第五日,从北面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北滦国主拓跋虎文身死建康城,残军溃退。此消息传来,数个时辰之后,城外的扶南军就此退去。
交州城中燃起跟朱雀桥畔一样的大火,将那具最尊贵的遗体烧成灰烬,轻盈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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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赓自桥上掉落,赵执紧随其后脱开铠甲俯冲入河中,鹤鸣楼燃起大火,李秾远远看到这场景,那一瞬间只觉得地府末日不过如此。她在桥头猛地勒住缰绳,扑向河畔。“赵君刃!”
李秾患过死里逃生的绝症,绝不能再次入水,张功张武在河畔拉住李秾。拓跋虎文一死,北滦军四处溃散,岸上大晛军又下了好几位会水的,和赵执一起将谢赓救上岸来。
“快去叫医士来。”
赵执入水寻人,此刻嗓子已完全沙哑,他摇晃谢赓,“谢继业!你醒醒。”
李秾扑过去跪在两人身边,谢赓的满面虬髯让她竟有些陌生,“将军,将军!”
谢赓猛地呛出一口血水,醒了过来。“拓跋……”
“已经死了,死尸就在桥上。你……”
赵执转过头,看到桥上那尸体已被大晛军士团团围住。
他想大声质问谢赓,为何竟避不开那一刀?他绝不应该避不开那一刀。可此刻,所有人这才注意到,谢赓身上多处血肉绽开,厚厚的血痂结住,细看之下才能分辨到底是谁的血。
赵执下令:“追赶拓跋残军!将全部北滦人赶出建康城,愿降服者押送监牢等候处置,不降者,就地诛杀。”
谢赓想说话,甫一张嘴,血水从口中淌出,他这才感觉到,四肢及浑身每一寸血肉好像都不由自己控制,他疲倦已极,竟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李秾用手帕擦去谢赓嘴角的血,“将军,你如何?已经去传医士了,你……你挺住。”
谢赓的样子让李秾不敢看,可她必须看,谢赓身上所受每一处重伤,都不是为他自己。
谢赓本来五感渐渐丧失,他日夜奔袭,接连大战,此刻竟感觉不到疼痛。可倏然间,虎口处好似被烫了一下。他费力抬起眼睛,看到李秾湿润的眼睛,原来滴在他手上的是李秾的泪……
“李秾,城中,这么危险,你竟也在城中么……我来迟了。”
李秾:“将军,长熇军日夜奔袭,无可指摘。”
“不……”
谢赓费力地摇着头。
两位医士飞快赶来,可一看谢赓,都愣住了,站在原地一时呆住。
赵执吩咐:“快,给他止血。是否要将人抬到榻上?”
两位医士检查了一遍谢赓的伤势,禀告道:“大人,谢侯爷此时不宜移动,一旦移动身体,必定会加重伤势……伤势如此之重,这……这……”
赵执不耐烦地吼:“废话什么,快给他治!”
“是,是,先给侯爷止血。”
医士抬起谢赓的手,将止血的药粉洒到伤口间。那握长枪统领十万长熇军的手,看起来竟好似没有些微力气。赵执大惊,将质问的话堵在喉头,咬紧牙关。
谢赓缓缓看向赵执:“赵君刃,你别为难他们,我累了,你骂人也没用。”
赵执移开目光,“你竟然会累,说了谁信。”
谢赓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再看李秾:“此人年过而立,性子仍然……平日和你也是这般冷漠执拗么?”
李秾回答不出,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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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侯爷,赵大人。”
是李正的声音。
众人转头一看,李正一身尘土,带着弟子自御街匆匆赶来。李秾看到李正的瞬间大喜,挥袖擦干眼泪,“建寅兄,你来了,太好了,谢将军此处正需要你。敌寇入城,你,你怎会还在城中?”
“回娘子,大人。城破之时我顾及家眷,来不及逃走。所幸得祯王殿下救助,这几日,我都与好多同僚都躲在祯王殿下的处所,直到听到消息才出来。”
听到祯王殿下,众人皆是一惊。城毁人亡,两位幼帝相继逝世,皇甫氏宗族蒙难,谁都没想到会在此刻听到祯王殿下的消息,他竟还活着,还救助了李正等人。
来不及多说,李正卷起衣袖,打开药箱,叫开两位手忙脚乱的医士,“让我来吧。”
可看到谢赓的瞬间,他还是凝滞了片刻。
赵执忍不住问:“他如何?”
李正查验片刻,只简短交代了一句“此时不可移动谢侯身体”
,便不再说话。叫来身后弟子给擦拭伤口,研磨药粉,自己亲自给谢赓扎针。
谢赓努力睁开眼睛,慢慢看到头顶是朱雀桥边一株老乌桕树。零星的碎叶挂在枝头,让人不自觉想起起它在秋日血红灿烂的样子,想起他和赵执、李秾多次在河边饮酒叙话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