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态度高超而天真,邻近地方极度嘈杂混乱,她听了也不很讨厌,论理,与其羞愤嫌恶,面红耳赤,倒不如这态度可告无罪。
那舂米的碓臼,砰砰之声比雷霆更响,地面为之震动,仿佛就在枕边。
犬大将心中想:“唉,真嘈杂!”
但他不懂得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奇怪与不快。此外骚乱之声甚多。那捣衣的砧声,从各方面传来,忽重忽轻,其中夹着各处飞来的寒雁的叫声,哀愁之气,令人难堪。
犬大将所住的地方,是靠边一处小殿宇,他亲自开门,和海生花一同出去观赏外面的景色。这狭小的庭院里,种着几竿萧疏的淡竹,花木上的露珠同宫中的一样,映着晓月,闪闪发光。秋虫唧唧,到处乱鸣。
犬大将在自己的住所,屋宇宽广,即使是壁间蟋蟀之声,听来也很远。现在这些虫声竟像从耳边响出,他觉得有异样之感,只因对海生花的情爱十分深重,一切缺点都蒙原谅了。
海生花身穿月白绸夹衫,罩上一件柔软的淡兰色外裳。装束并不华丽,姿态却妩媚动人,像是为这场面特设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进夜雾中,听凭露水濡湿裙裾,摘了一串葛花,回来奉献给他。
犬大将向她回顾,教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欣赏她那妩媚温柔的风度和款款垂肩的美发,觉得这真是个绝代佳人,便口占道:“名花褪色终难弃,爱煞葛草欲折难!如何是好呢?”
吟罢,握住了她的手。
海生花便答道:“夜雾未晴催驾发,莫非心不在名花?”
她措词巧妙,将他的诗意推在十六夜身上了。
犬大将觉得她最好再稍稍添加些刚强之心,他想和她无拘无束地畅谈,便对她说:“我们现在就到附近一个地方去,自由自在地谈到明天吧,一直住在这里,真教人苦闷。”
海生花不慌不忙地答道:“为什么这样呢?太匆促吧。”
此时犬大将顾不得人之多言了,便召唤侍女藕官出来,吩咐她去叫随从把车子赶进门内。住在这里的别的侍女知道他的爱情非寻常可比,虽然因为大官人身份而略感不安,还是信赖他,由他把公主带去。
天色已近黎明,晨鸡尚未叫出,但闻几个山僧之类的老人诵经礼拜之声,他们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想他们跪拜起伏,定多辛苦,觉得很可怜。
犬大将心中自问:“常听说人世无常,有如朝露;何苦贪婪地为己身祈祷呢?”
正在想时,听见念着“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
而跪拜之声。
他深为感动,对海生花说:“你听,这些老人也不仅为此生,又为来生修行呢。”
便口占道:“请君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
长生殿的故事是不祥的,所以不引用比翼鸟的典故,而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多么语重心长啊!
海生花答道:“此身不积前生福,怎敢希求后世缘?”
这样的答诗实在很不惬意呢。
晓月即将西沉,海生花不喜突然驰赴不可知之处,一时踌躇不决。犬大将多方劝导,催促动身,此时月亮忽然隐入云中,天色微明,景色幽玄。他照例要在天色尚未大明之时急速上道,便轻轻地将她抱上车子,命藕官同车,匆匆出门。
不久到达了拢玉馆门前,叫守院人开门。但见三径就荒,蔓草过肩,古木阴森,幽暗不可名状,朝雾弥漫,侵入车帘,衣袂为之润湿。
犬大将对她说:“我从未有过此种经验,这景象真教人寒心啊。正是:戴月披星事,我今阅历初。古来游冶客,亦解此情无?你可曾有过此种经验?”
海生花羞答答地吟道:“落月随山隐,山名不可知。会当穷碧落,蓦地隐芳姿。我害怕呢。”
犬大将觉得周围景象果然凄凉,推想这是因为向来常和许多人聚居一室之故,这一变倒也有趣。车子驱进院内,停在西厢前,解下马来,把车辕搁在栏杆上。
天色微明,远近事物隐隐可辨之时,犬大将方才下车,室中临时打扫起来,倒也布置得清清爽爽。
守院人走近启请:“可否召唤几个熟手来?”
犬大将说:“我特地选定这没有人来的地方的,只让你一人知道,不许向外泄露。”
吩咐他要保密。
这人立刻去备办早粥,然而人手不够,张皇失措。犬大将从来不曾住过这么荒凉的宫殿,现在除了和海生花滔滔不绝地谈情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
二人暂时歇息,到了将近中午,方才起身。犬大将亲自打开格子窗一看,庭院中荒芜之极,但见葛草丛生,一望无际,寂寥之趣,难于言喻。附近的花卉草木,也都毫不足观,只觉得是一片衰秋的原野。
两人有时诉恨,有时谈情,度过了一天。
傍晚时分,犬大将眺望着鸦雀无声的暮天。海生花觉得室内太暗,阴森可怕,便走到廊上,把帘子卷起,在他身旁躺下。
两人互相注视被夕阳照红了的脸,海生花觉得这种情景之奇特,出乎意外,便忘却了一切忧思,渐渐地显出亲密信任之态,样子煞是可爱。
她看到周围的情景,觉得非常胆怯,因此尽日依附在犬大将身边,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十分可怜。
犬大将便提早把格子门关上,教人点起灯来,他怨恨地说:“我们已经是推心置腹的情人了,你还是有所顾忌,不肯嫁给我,真教我伤心。”
这时候他又想起:“我何以如此溺爱这女子,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久不访问十六夜,她一定恨我了,被人恨是痛苦的,然而也怪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