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笑道:“还说什么?是不是说,这位任家小姐,同我母亲,一个是大当家,一个是小当家,都是伯宁县数一数二的女杰?”
阿元笑着拍手:“对对对。”
随后又合起掌来掩了掩面孔,露出小儿女情态,“魏小姐说你不爱听这些市井里的趣话儿,让我可千万别说给你听。”
两人谈笑间,已走了半程路,江玄在树荫下的一块白石上坐了,随口道:“凡是伯宁县的铺子,总会给当地财主卖个面子的,你以后只记个账,钱我会叫人捎过去的。”
阿元立在那树荫下,仰脸看着树叶缝隙间一道碎金似的光,道:“那我也不能花你们家的钱。一直白吃白住,够不好意思的了。”
江玄心头暗思,阿元养在南越国中,对这钱财之事应是不大上心才对。又转念一想,怕是几趟下山历练,吃过些金银铜板的苦头,方才谨慎起来吧。
江玄似乎把玩够了,便将那枝玉簪花送到阿元手里,见她恍恍惚惚睡梦似的拿稳当了,这才松开手:“你忘记我母亲说的?她老人家于你,是有求必应,几件衣服首饰,岂有不允的?”
阿元低头轻嗅花香,笑道:“她的话可不是正理。她还说我对你也得有求必应呢。”
江玄半孩子样地笑:“那我求你去买几样中意的小玩意,你应不应?”
“不应不应。照我说,还是两清的好。我也不去求她,你也别来求我。”
江玄面容微怔,复又笑了笑:“这话,你同我母亲说去。看她老人家答不答应。”
阿元眼神一退,低头用指尖轻戳那玉簪花瓣:“你母亲是江帮大当家,我这个小丫头片子,在她面前就是个玻璃人。我那夜同她吃饭,可不自在。”
“母亲脾性很好,待人都宽和,外头一些传言多是虚的,你倒也不必心有畏惧。”
“我也不是畏惧。只是……只是……”
阿元陷在思索的迷雾里,眼眸忽闪忽灭,“我心里总想着,自己同南越内外,都不要亲近的好。只做个壁上观的心冷之人。”
“人活在世间,吃穿用度皆在世间,言谈玩笑也在世间,你怎么做壁上观,又怎么心冷呢?”
“我身离南越,心却不舍就此叛了南越。我想逃出生天,却仍羁縻尘网之中。得不能,失不能,进不能,退不能。”
阿元一双妙目,琥珀色空,寂灭转瞬,泪影消散,“江玄,我于南越是个彻彻底底的罪人;可对于自己,究竟是不是一番成全,我竟也说不清了……”
江玄的“忘字”
阁,夜间可窥见阿元楼上的一星烛火,那微茫的火,在长夜里烧得他心慌。出南越的一路,她便没法安睡,来到这圆水园,她同样长夜难眠。这个未长成的少女,眼带迷离,似乎辨不清前程似的,却仍要孤意前行。并不知她为了什么,心里藏着什么。t
江玄从不好奇他人隐私,可在阿元身上,他总忍不住想问:“你背弃了旧国,究竟是为的成全什么?”
阿元垂下脸来,江玄只见一扇漆密的羽睫颤动,宛若纤细的黑蝶艰难举翅,半晌她才说:“你找到‘老头’的线索了吗?”
夜深了,江玄于书阁之上料理江帮中事。北狄那边要的一千匹染缬丝绸,交货日子又往前提了,幸而船帮恰有余船可运,他白日里特托了三舅爷王叔瑟,这事算是大定,明日便可运上货船,走水路往北。
再就是,渭川交给他的三幅画像,朝中退隐的朝臣武将里,符合阿元说法的人选并不多,眼前这三张画,也不似她口中所说的“老头儿”
。这人的身份,怕是要另外寻线索。但眉骨处有残月疤痕,这倒是一条寻人的路子,只是人海茫茫,找起来颇费些气力。
江玄想至此处,举目而望,远处楼阁中一点微光,仍是轻曳在深深夜色中,像一只不睡的泪眼,盈盈地凝望着成沙成风的过往。
江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灭了桌案的灯,下得阁来,往容与小筑去。
刚近园子,江玄便听得暗夜一阵闹声,他心中一急,不自觉已使了本门的轻功,几个呼吸吐纳的功夫,已绕到容与小筑的竹门外。
暗夜里,阿元正对着一个黑影连踢三脚,那黑影抱着头东逃西窜,阿元倒能准确无误地照着他脸面,再踢上三脚,嘴上骂道:“你是什么人?半夜里潜进江家意欲何为!”
那黑影呜呜有声,又是狼狈又是委屈:“别打了,别打了!我……我……是这儿大当家的亲哥哥!”
江玄早已认出那黑影,正是自己的好三舅——王叔瑟,心头气不打一处来,早将实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王叔瑟从来贪花恋色,在魏玉汝那厢看中了绿蕊,谁知绿蕊誓死不从,言明了要在魏玉汝身旁为奴为婢,一生不嫁。王叔瑟没法再在小辈的奴仆身上作难,只得罢了。
绿蕊照顾了阿元几日,怕是不知有意无意,叫王叔瑟听去了府中有着一个美貌女医,这才在阿元的庭院外镇日打转。阿元自幼习武,警惕心重,耳力目力又好过常人,见他在外鬼鬼祟祟,岂能忍得住不出来教训一番?
见三舅爷如此说,阿元便也不再轻举妄动,只将手背在身后,潇洒若举,往后退了几步,朝江玄喊话:“喂!他说的是真的吗?”
江玄这才慢慢踱步,自身后的树影里走出来,同阿元相对,两人皆是素衣简服,月光之下,衬得像一对玉人,莹然生光。
三舅爷的脸上、身上早已挂花开彩,一张圆胖脸盘喜中带悲,回头委委屈屈道:“玄哥儿,是我呀,你的三舅……”